银盘里的水面上,那个光点闪了闪,消失了。
“什么!”阿什福德叫起来,“怎么回事?索先生,快!”
索恩点了点水面,重画光线,低声念念有词。然而盘里的水依然平静幽暗。“他走了。”他说。
阿什福德闭上了双眼。
“真是怪得很。”索先生带着惊叹的口气接着道,“你觉得他来约克郡干吗了。”
“噢,”阿什福德叫道,“我猜他来这儿是专门为了逼疯我的!”他怨天尤人地怒号一声,问道:“他怎么不理我?我下了这么大功夫,他怎么连看我都懒得看,连句话都懒得跟我讲?”
“他是位古老的魔法师,又是位古老的君王,”索先生简单撇下一句,“哪个都不是容易撼动的啊。”
“没有哪个魔法师不盼着震撼一下自己的师父。我必是已经令您刮目相看了,我想让他也对我另眼相待。”
“把埃文太太从巫蛊里救出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索恩提醒他。
“是,是,没错。”阿什福德答应着,有些烦躁,“那是当然。只不过……”他没再想下去。
二人一时无话。索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想了想,说道:“你刚刚说魔法师都想震撼自己的师父,这倒提醒了我,1156年发生过一件事……”
阿什福德叹了口气。
“……那一年,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得了个怪病——他时常如此。病好以后,他在自己纽卡斯尔的宅邸举办了一场庆典。各地国王、女王纷纷带来价值连城、美艳绝伦的贺礼——有黄金、红玉、象牙、珍稀的香料。魔法师们则纷纷带来魔法宝物——道破天机的云雾、歌声袅袅的树木、开通密门的钥匙等等——一个赛着一个。乌衣王一一谢过他们,脸却一直阴沉着。最后一个到的是魔法师托马斯·高布列斯。他两手空空,什么礼物都没带。他抬起头来,说道:‘陛下,我给你带来了树,带来了山。我给你带来了风,带来了雨。’见他如此轻慢,周围的国王女王、达官显贵全都大吃一惊。在他们看来,高布列斯压根儿什么都没干。然而,乌衣王脸上绽开了微笑——自从病了以后,他还一次都没笑过。”
阿什福德仔细想了想。“好吧,”他说,“恐怕我跟那些国王女王们是一个看法。我想不出这故事有什么意义。您是从哪儿听来的?”
“贝拉西斯的《原术》里写到的。这本 书我年轻时可是怀着一腔热情潜心研读来着,这段故事我觉得特别引人深思。我认为,高布列斯一定是设法让山坡树木等等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向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致敬——就好像都弯腰对他鞠躬似的。贝拉西斯没搞明白的东西,我搞明白了,我自是十分得意,可后来就没再去想它——这类法术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多年后,我在兰切斯特的《鸟之语》里发现了一条咒语。这咒语是兰切斯特从一本现已失传的古书里找到的,他说他不知道这法术有何用途,可我觉得它正是高布列斯当年用的那一条——或者是非常类似的一条。假如你真心想同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对话,不如咱们试试这办法,不如咱们请英格兰去迎接他,向他致敬。”
“那又能怎么样呢?”阿什福德问。
“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至少产生不了什么直接后果。不过这样一来,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就能想起自己和英格兰之间的纽带;也算表达了咱们对他的敬意——这种行为不才更符合一位君主对其子民的期待嘛。”
阿什福德耸了耸肩膀。“好吧,”他说,“我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您的《鸟之语》在哪儿呢?”
他将屋子环顾了一番。书从渡鸦变回原形落下来之后,还都躺在原位。“咱这儿一共有多少本书?”他问。
“四五千本吧。”索恩答道。
两位魔法师一人举根蜡烛,搜找起来。
白毛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望穿村的胡同里。史蒂芬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赶赴下一场死亡。
在他眼中,英格兰这片土地如今只剩下恐惧与痛苦。树木的形状都好像凝固的尖叫。枝头垂下一簇枯叶在风中摇晃——正是闻秋乐吊在那棵山楂树上。一只被狐狸开膛破肚的兔子躺在路边——正是即将被白毛先生杀掉的坡夫人。
人死了一个又一个,恐怖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然而史蒂芬无力阻止任何一样。
望穿堂里,坡夫人坐在起居室的写字台旁怒气冲冲地写信。信纸铺了一桌,每张都写满了字。
斯刚德斯先生敲门进了屋。“打扰您了!”他说,“我能问问您是在给沃特爵士写信吗?”
她摇摇头:“这些是写给利物浦伯爵以及《泰晤士报》编辑的!”
“真的?”斯刚德斯先生道,“其实呢,我也刚写完一封信——是写给沃特爵士的——不过我敢肯定,夫人您若肯亲手写个一两行,告诉他您受的巫蛊业已破除,您一切都好,他准比看见什么都高兴。”
“可这些您的信上可以说。很抱歉,斯刚德斯先生,现在我亲爱的埃文太太和可怜的史蒂芬还在那邪灵的掌控下,我实在没心思理会别的事情!信写完您一定马上就给发出去!写好这几封,我还要再写给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摄政王!”
“您不觉得也许沃特爵士才是上访的合适人选吗?毕竟……”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她大叫起来,一腔怒火,“我自己能做好的事情,我绝不会想到求人帮忙。我可不想在短短一个小时内,从巫蛊下的无助又落到另外一种无助的境地!何况,索恩先生犯的罪有多丑恶,沃特爵士不可能有我说的一半清楚!”
就在这时,又有个人进了屋。斯刚德斯先生的男仆查尔斯前来通报,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一个身量很高的黑人——当初把坡夫人带到望穿堂的那位——出现在村子里,脑袋上戴了个银头环,身边还跟着位发如大蓟绒毛、外衣翠如青草的先生。
“史蒂芬!那是史蒂芬和施法蛊住我们的人!”坡夫人大叫起来,“快呀,斯刚德斯先生!您有多大本领都用上!我们就指着您打败他了!您要像救我一样把史蒂芬也救出来!”
“打败一个仙子!”斯刚德斯先生恐惧地惊呼,“唉,可是不行呀!我办不到呀!比我厉害得多的魔法师才……”
“荒谬!”她大叫道,双眼已泪光闪闪,“齐尔德迈斯跟您说什么来着。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已经武装了您!您现在只需要动手试试!”
“可我不知道……”他一脸无助,正要说下去。
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没用了。她说完就跑出了屋——而他自认为有保护她的义务,于是也只好追了出去。
何妨寺里,两位魔法师找到了《鸟之语》—— 书正躺在桌上,摊开到印有仙术的那一页。可惜,如何称呼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这个问题仍没有解决。索恩蹲坐在银盘子边上施着搜寻咒。他俩已经把能想到的称呼、名号挨个儿试遍了,结果搜寻咒一个也没认出来。银盘里的水依然幽暗,毫无动静。
“用仙灵给他起的那个名字怎么样?”阿什福德问。
“那名字失传了。”索恩答道。
“咱们试过‘北方之王’了吗?”
“试过了。”
“哦。”阿什福德又思索片刻才说,“您之前提过那个奇怪的称呼是什么来着?您说他曾经用它自称?无名的什么什么?”
“‘无名的奴隶’?”
“就是它。试试这个。”
索恩看上去特别没有信心,但他还是用“无名的奴隶”试了试。瞬间,一个淡蓝色的光点出现了。他继续排查,发现这位无名的奴隶在约克郡——几乎就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之前出现过的地方。
“瞧,”阿什福德兴高采烈地大呼,“咱们顾虑那么多都没用。他还在这里呢。”
“可我觉得这俩不是一个人。”索先生打断了他的话,“看着总有点儿不一样。”
“索先生,求您别再胡思乱想了!除了他还能是谁?无名的奴隶全约克郡总共能有几个?”
这问题问得实在很有道理,索先生于是不再作难了。
“现在轮到这法术本身了。”阿什福德道。他拿起书,将咒语念了出来。他呼唤英格兰的树、英格兰的山;他呼唤阳光、水流、鸟儿、土地和石头。他把它们一个个全都招呼到,并请求它们听从无名奴隶的派遣。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走到了通往望穿堂的那座驮马桥边。
村子里一片寂静;所见之处人迹寥寥。一座门廊里有个穿着花衣裳、围着毛披肩的小姑娘,她正举着木桶往干酪槽里滴牛奶。一个捆了绑腿、头戴宽檐儿帽的男人正沿着房屋旁的小道走来;身边有条狗跟着小跑。他们拐弯走到房前,小姑娘和那男人微笑着打招呼,狗儿也汪汪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像这样平淡、家常的景象一向讨史蒂芬喜欢,可因为此时的心情,他看到这些只感到一阵寒意;假如那男人突然伸手去打那小姑娘——或去把她勒死——他见了都不会觉得奇怪。
白毛先生已经走到驮马桥上了。史蒂芬跟了过去,随后……
……随后,天翻地覆。太阳从云后露了面;光芒刺穿了冬林,小小的光斑成百上千。天地化作一幅拼图、一座迷宫。就像那种迷信的说法,说什么不许踩到石板之间的缝隙——或是像那叫作“唐卡斯特方阵”的奇术,要在一块棋盘似的平板上施展:突然间,一切都有了含义。史蒂芬一步都不敢迈。真迈了的话——比如万一踩到了这片暗影、踩上了那块光斑,也许就山河改转,沧海桑田。
“等等!”他的思绪已经狂乱,“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来得及想想。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往上看。
枯枝映远天,根根如墨迹,他虽不愿,却也能读。他发现,那是树木在向他提问。
“是的。”他答道。
它们的阅历与智慧便都为他所有。
树木后方,是一座白雪皑皑的高脊,如同一道白线划过天际。山脊的阴影映在雪地上一片青蓝,体现了一切坚硬与严寒。山脊拥立史蒂芬为它朝思暮想的君王。只等史蒂芬一声令下,它便会倾塌,将敌人压垮。它向史蒂芬提问。
“是的。”他答道。
它的桀骜与力量便都由他支配。
驮马桥下的黑水河也淙淙地向他提问。
“是的。”他答。
大地问他……
“是的。”他答。
白嘴鸦、喜鹊、红翼鸫和苍头雀纷纷问他……
“是的。”他答。
石头问他……
“是的。”史蒂芬答,“是的。是的。是的。”
这一刻,整个英格兰都握在他黑色的掌心里,所有英格兰人的命运都任他摆布。受过的凌辱,这一刻可以报复;自己可怜的母亲受过的伤害,这一刻可以千倍奉还。整个英格兰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化作荒原。他能让房屋倒塌,往住户脑袋上砸。他能命山坡下陷、山谷闭合。他能召唤人马,能扑灭星火,能偷偷把月亮从空中摘下。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
这一刻,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坡夫人和斯刚德斯先生从望穿堂一路跑来。坡夫人盯着白毛先生,眼里燃着仇恨的火光。可怜的斯刚德斯先生则是一头雾水,万分恐慌。
白毛先生转身冲史蒂芬说了句什么。史蒂芬听不见——山坡、树木的声音太响。可他还是答了一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