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斯略微停顿了一下。
“基本上就是说胡话。不过他没疯的时候也这样,不是吗?”拉塞尔斯笑起来。发现索先生神色不对,他放正经了些:“他胡说些什么树啊、石头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啊,还有,”(他四处张望,寻找启发,)“隐形的马车。还有,哦,对了!这您听了准觉得好笑!他偷人家威尼斯小姑娘的手指头。一口气全偷走,装进小匣子里存着!”
“手指头!”索先生惊慌道。这东西似乎跟自己有什么不太好的联系。他想了一想,想不出有什么意义:“德罗莱特有没有形容一下那片黑暗?他可说过什么对咱们了解那片黑暗有帮助的话?”
“没有。他见着了阿什福德。阿什福德派他给您转达个口信。他说他要回来了。这封信主要内容就这么多。”
二人渐渐无话。索恩先生不想睡却也止不住打盹;梦里有好几回,他都听见拉塞尔斯坐在黑暗里喃喃自语。
午夜时分,他们在旺斯福德的黑考克车马客栈换马。拉塞尔斯和索先生在公用休息厅等着。这是一间朴实而宽敞的大屋,墙上打着木墙围子,地板用沙子去过光;屋里有两处大壁炉。
门开了,齐尔德迈斯走了进来。他直冲拉塞尔斯走过去,对他说了下面这些话:“卢卡斯说德罗莱特来了封信,上面说了他在威尼斯的见闻。”
拉塞尔斯把头扭过来一点,却并不直视齐尔德迈斯。
“我能看看吗?”齐尔德迈斯问。
“我落在布鲁顿大街了。”拉塞尔斯道。
齐尔德迈斯看上去有点儿惊讶。“那好吧,”他说,“卢卡斯可以回去拿。咱们从这儿给他雇匹马。到何妨寺之前他就能追上咱们。”
拉塞尔斯微微一笑:“我说落在布鲁顿大街了,是吧?可你猜怎么着,我又觉得它不在家里。我想我把它落在一间客栈里了——我在查塔姆等德罗莱特的那间客栈。他们肯定早已经把它丢掉了。”
齐尔德迈斯怒目瞪了他一会儿,随后大步走出了屋。
茶房过来通知说,两间卧室已分别备好了热水、毛巾和其他日用品,索先生和拉塞尔斯可以过去休息休息。“走廊里可是又黑又没有灯,先生们,”他兴致勃勃地说道,“所以我给您二位一人点了根蜡烛。”
索先生接过他那一根蜡烛,沿着走廊(果然是极暗的)往卧室走去。突然间,齐尔德迈斯闪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究竟怎么想的?”他咬牙切齿道,“没见着那封信就离开伦敦了?”
“他说信上写了什么他都记着呢。”索先生直找借口。
“哦,你还真信他,是吗?”
索先生没答话。他走进为他准备好的卧室。正洗手、洗脸的工夫,他从镜子里瞥见自己身后的床。这是一张老式床,十分笨重,而且对于这间屋来说实在太大了——客栈旅馆常见的毛病。四根红木雕花柱撑起一块黑幽幽的高顶,床的四角各插了一捆黑色的鸵鸟毛,所有这些装饰合力营造出一种葬礼上才有的丧气。就好像有人把他请进屋来,将给他挖好的坟指给他看。他突然有了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就像在收费站附近看见那三个女人时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尘埃落定,而自己该走哪条路也都已经注定了。年轻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道路,而这条路的方向却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如今他踏上了归途,而家已经变成个狰狞恐怖的所在。在这半明半昧之间,站在一张黑色的床前,他想起自己童年时为何总是惧怕黑暗:因为黑暗属于约翰·乌斯克格拉斯。
莫相忘,
莫相忘。
濯濯荒野间,
点点繁星闪,
吾王麾下万物相为伴,
吾将不复还。
他快步离开这间卧室,回公用休息厅去寻找暖意与光明。
六点钟刚过,天空泛起灰色,迎来了一个根本没有曙光的黎明。白雪自灰天落下,又落入灰白的凡间。戴维身上的积雪太厚,别人见了还以为谁想买一尊戴维的蜡像,这会儿正拿石膏扣模子呢。
当天,他们一匹又一匹地更换驿马,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他们在一家又一家客栈短暂停留,避避风雪,喝些店家端来的热饮料。戴维和齐尔德迈斯作为车夫和骑手,无疑是此行最辛苦的人,可路上的停歇对他们来说是没有半点好处的;他们一般都在马厩里为了马匹同店家打嘴仗。在格兰瑟姆的时候,齐尔德迈斯跟那里开店的急了,因为那人提出要租给他们一匹瞎马。齐尔德迈斯死活不肯;而那开店的死活非说这是他最好的一匹马了。他们没得选,干脆租下来了事。戴维后来说这畜生棒极了,吃苦耐劳,乖乖地听他的指挥,因为除此之外,它没有别的办法知道该上哪儿去、该干什么。而戴维自己一直坚持到塔克斯福德的纽卡斯尔纹章客栈,他们只好在那里分别。驾车一走就是一百三十多里,齐尔德迈斯说戴维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齐尔德迈斯雇来个驭马倌,他们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