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罗莱特则重申阿什福德先生的红头发怎么留都不合适以及斯太太的裙衣虽不很入时——料子花样却是十分俏皮的。
与此同时,在查特豪斯广场一幢宅子简朴得多的餐室里,另一群人(其中包括阿什福德夫妇)也刚刚落座。阿什福德夫妇的朋友们自然急于听听他们对那位伟大的索先生的看法。
“他说他希望人们尽快忘掉乌衣王。”阿什福德惊讶道,“你们听听,一个魔法师想让人忘掉乌衣王!我看,这跟坎特伯雷大主教被人发现力图扼杀三位一体学说差不多。”
“就好像一个搞音乐的打算把亨德尔的创作都藏起去。”一位裹了头巾的女士边吃杏仁拌洋蓟边赞同道。
“或者说,就像一个打渔的劝别人相信大海是不存在的。”一位先生说着,将一大块配上好红酒酱烧的青鱼送进嘴里。
接着,在座宾客纷纷拿类似的蠢事打比方,大家都笑了,唯有阿什福德一人对着饭菜皱眉头。
“我原以为你打算求索先生帮忙的。”阿拉贝拉说。
“从一见面就开始掐,我还怎么张口?”阿什福德叫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不喜欢你!好吧,他也许并不怎样喜欢你。可自打咱们一去,从头到尾他就再没瞧过别人一眼,简直打算用眼睛吃了你。我猜他挺孤单,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学问,就没个人可以谈谈——自然不会跟他身边那两个惹人厌去谈,我记不得他们名姓了。现在他碰见了你,知道你是可以聊得来的——好了!若他不再下帖子请你,就怪了。”
在大缇飞路的宅子里,索恩先生放下餐叉,用餐巾点点嘴唇。“当然,”他说道,“他一定要专心下功夫。我劝他一定要专心下功夫。”
在查特豪斯广场的宅子里,阿什福德说:“他叫我专心下功夫。我问他下功夫干什么。读书,他说。我这辈子没那么惊奇过。我当时险些问他,书都在他那儿霸着,还让我读什么。”
第二天,阿什福德对阿拉贝拉说她想什么时候回什罗普郡都行,他们已然没什么必要在伦敦久留了。他还说,关于索恩先生,他决定不再去想他了。这个决定,他完成得不够好。随后的几天里,阿拉贝拉耳朵里还能听到长长一串索恩先生的短处,不仅在专业方面,还有针对其个人的。
与此同时,在汉诺威广场,索恩先生则不时地向德罗莱特打听阿什福德的动向,他做些什么、拜访过谁、人们对他感想如何。
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见事情发展至此,略感惊慌。一年多以来,他们对这位魔法师的影响并不算小。他俩是魔法师的朋友,无论将领政客,谁打算问索先生意见或是求索先生出山,也要对他二人拜上一拜。如今又来了一位魔法师,和索先生的关系将会是他二人无法企及的,这样一个人独揽大权、做了索先生的参谋——想到这些就令人心生反感。德罗莱特对拉塞尔斯说,不能让索先生总想着什罗普郡那位魔法师。拉塞尔斯先生天生的怪脾气,从不当即赞成任何人的意见,此时却也毫无疑问与德先生所见略同了。
阿什福德拜访后过了三四天,索恩先生便说:“我这一向仔细考虑,觉得该为阿什福德先生做点什么。他说他缺文献可读,当然啦,我明白这确实……总而言之,我打算送他一本书。”
“先生,”德罗莱特叫起来,“那可是您珍贵的书!您不能送给别人,尤其不能送给别的魔法师,他们可不像您一样懂得怎样利用才好!”
“哦!”索先生道,“我并不是说把自己的书给他,我的书我恐怕一本都离不开。我才从爱德华兹-斯奇特灵记书店买了一本专为送给阿什福德先生。我得说,挑书并不容易。很多书,说实话,我并不愿这就推荐给埃文先生阅读,对他来说为时尚早。他读了反添各种各样的错误观念。而这本书,”索先生略显不安地看了看它,“缺陷不少——恐怕太多。阿什福德先生读完它,也学不到什么真法术。然而,关于勤奋治学以及急于落笔定论带来的恶果,这本书论述颇丰。我希望埃文先生将这些牢记于心。”
为此,索先生再次将阿什福德请到汉诺威广场。同先前一样,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也在场。而阿什福德这回是自己来的。
这第二次会面是在诺宅的书房。阿什福德看看周围大量书籍,一言不发。也许他已经耗光了脾气。这一回,双方似乎都下定决心,言谈举止要客气亲热些。
“我太荣幸了,先生!”接了索先生的馈赠,阿什福德道,“《英格兰魔法》,杰里米·托特着。”他翻了翻书页,“我之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本书是他为他哥哥——上个世纪一位理论派魔法史学者霍雷斯·托特(2)所作的传记。”索先生说。后又把阿什福德将从中学到勤于钻研、莫只顾作论的道理讲解了一番。阿什福德礼貌地笑笑,鞠个躬,说这本书一定很有意思。
德罗莱特也将这份送给阿什福德的礼物欣赏一番。
索恩先生盯住阿什福德,脸上神情有异,仿佛期待与之对谈片刻,却不知从何谈起。
拉塞尔斯先生提醒索先生,海军部的马尔格雷夫男爵再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该到了。
“先生,您还有公事要办,”阿什福德道,“我不能占您的时间。况且我自己也得为太太跑趟邦德大街,事情不能耽误。”
“兴许有天,”德罗莱特道,“我们有幸瞻仰阿什福德先生施个法术。我特别喜欢看人施法。”
“兴许吧。”阿什福德道。
拉塞尔斯先生摇铃铛传唤仆人。索先生突然发话:“我希望现在就看看阿什福德先生的法术,假如他肯赏光,为我们演示演示。”
“呃,”阿什福德道,“可我还没……”
“我将荣幸之至。”索先生不肯罢休。
“好吧,”阿什福德应道,“我很乐意表演给您看看。比起您见惯的法术,这玩意儿兴许显得蹩脚,我看实不能与索先生您巧捷的手法相提并论。”
索恩先生欠欠身。
阿什福德四下里张望两三回,寻找可作的法术。他目光落在屋子紧里面挂着的一面镜子上,那角落一向不见光。他将杰里米·托特的《英格兰魔法》放到书房桌上,书映在镜子里一清二楚的。他盯着书,端详片刻,没甚动静。接着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双手插进头发里一拢,扣住后脖颈,舒展舒展肩膀,就好像一个人胃疼的时候要活动活动。随后,他微微一笑,看上去甚为得意。
怪的是,那本书仍原封不动。
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看惯了——或者说听惯了——索先生法术的奇丽,对此情此景毫不以为然;说实话,游园会上随便找个变戏法儿的都比这好看得多。拉塞尔斯张口要发话(无疑是尖刻批评),却被索先生突如其来的一声赞叹堵住了嘴:“太精彩了!这真是……亲爱的阿什福德先生!这样的法术,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萨顿-格罗夫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过,我向先生您保证,萨顿-格罗夫都没有提过!”
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一头雾水,看看这位魔法师,又看看另一位。
拉塞尔斯走到桌旁,使劲盯住那本书。“似乎比刚才长了点儿?”他说。
“我不觉得。”德罗莱特说。
“现在是棕黄皮封面,”拉塞尔斯说,“刚才难道是蓝的?”
“不对,”德罗莱特道,“一直都是棕黄的。”
索恩先生笑出声来。他通常连微笑都不肯,此时却冲他二人大笑。“不对,不对,先生们,你们没猜着!你们这回真没猜着!哦,阿什福德先生,我说不出有多……您做了什么他们都没看出来!把书拿起来!”他叫道,“拉塞尔斯先生,去把书拿起来!”
拉塞尔斯愈发莫名其妙,伸手去抓那本书,抓住的却只有空气。书,只有影像留在原处。
“他把书和书的镜像调了个儿。”索恩先生说,“书的实体在那儿,在镜子里。”说罢,他把那面镜子仔细端详,满脸专业人士才有的好奇,“可您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怎么做到的?”阿什福德喃喃自语,在屋里走来走去,从各个角度观察桌上那本书的影像,睁一眼闭一眼轮换着看,活像在打台球。
“您还能把书变回来吗?”德罗莱特问。
“可惜,我不能。”阿什福德道,“说实话,”他这才吐了口,“刚刚做了些什么,我自己概念也很模糊。我敢说,先生您也经历过,有那么种感觉,就好像脑海里奏乐——你自然就知道下个音是什么。”
“实在是了不起。”索恩先生道。
更加了不起的,也许是索先生自己。他一辈子就怕遇上对手,如今目睹他人法术,居然没有崩溃,反倒得意洋洋起来。
下午道别的时候,索恩先生和阿什福德之间的关系已十分友好了;第二天一早二人再次会面,这回根本没让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先生知道。临别时,索先生提出打算收阿什福德为徒。阿什福德答应了。
“要是他还没结婚就好了,”索先生忿忿道,“结婚可不是魔法师该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