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一端刺眼的阳光里立着两个不甚清晰的人影,地板上散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一片魔法的芜杂:写了咒语的纸片,一只盛满水的银盆,立在古老烛台上的一根烧掉半截的蜡烛。
亨先生冲那人影问好,其中一位作答,声音低沉却也正色文明。而另一位却在这个当口大叫了起来:“亨利,就是他!就是这家伙!我刚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人!你看不出吗?小矮个儿,头发、眼睛的颜色黑得好似意大利人——当然,白头发已经有了。可那文静怯弱的劲儿,毫无疑问是咱们英格兰人!破外套上全是灰,打着补丁,袖口都磨毛了,还把毛边齐齐剪掉,好让人看不出。哦,亨利,绝对是他!说你呢,先生!”他突然冲斯先生叫道,“你是什么人?”
可怜的斯刚德斯先生听到自己和自己的外套被一名陌生人如此细致地形容了一遍——且形容得这般不堪,实在有欠厚道——心中大惊。他正站着整理思路,问话的人早已走到化作大厅北墙的一棵梣木的树影里。就这样,斯刚德斯和埃文·阿什福德在醒世间头一次碰了面。
斯刚德斯略带迟疑地说(话说出口,他自己听着都别扭):“我见过您,先生,好像在我的梦里。”
这样一句话反倒更激怒了阿什福德。“梦,先生,也是我的梦!我特意躺下就为了做出这个梦来。我可以出示证明——我有证人证明这个梦是我的。这位伍德霍普先生,”他指了指同伴,“我做了什么,他都看见了。伍先生是神职人员,格洛斯特郡教区牧师。他说什么,我不信谁能怀疑得了!我以为,在我大英格兰,梦当属公民私事,许是受法律保护的。若没有相关条款——哪行!国会马上就该立一条!私闯他人梦境,绝没有好下场!”阿什福德说罢,停下来喘气。
“先生,”亨先生张口开了火,“和我这位同伴讲话,我请您口下留情。您没有我这般荣幸能够了解他,否则您就知道,冒犯别人的行为,他绝做不出的。”
阿什福德气得嘤然作声。
“能跑到别人做的梦里去,也是奇事。”亨利·伍德霍普道,“估计不会真就是你做的那个梦吧?”
“哦,恐怕就是它。”斯先生叹了口气,“我一进这院子,就感觉四处都是看不见的门,我一扇一扇地穿行,之后就睡着了,梦见你们这位先生。我当时神志极不清醒,门怎么启了一条缝,又如何打开了,我知道不是自己所为,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一心只想搞清另一端有什么。”
亨利·伍德霍普盯着斯刚德斯,好像没懂他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不会是同一个梦。你想想,”他对斯先生说,仿佛对着一个傻小子,“你都梦见些什么?”
“一位穿蓝裙衣的夫人,”斯先生答道,“我猜是阿布沙龙家的小姐。”
“当然是她了!”阿什福德气得大叫,简直好像听不得谁把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再拿出来讲,“可惜这位夫人本预备和一位男士相见,她过来一看来了两位,自然很慌张,于是瞬间消失了。”阿什福德摇了摇头,“搞魔法的全国加起来超不过五个,就有一个一定要跑来毁掉我和阿布沙龙家小姐的约会。简直难以置信,全国就数我最倒霉。天晓得我苦熬了多久才做出那么个梦来,整整三个礼拜,日以继夜啊,就为了编出几个召唤咒,还有那……”
“这也太厉害了!”亨先生打断了他,“简直神了!天!索恩先生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哦,”阿什福德转向亨先生,“其实也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复杂。首先得向那位夫人发份邀请——任何召唤咒都管用。我用的是奥姆斯柯克(3)那一版。当然,对咒语的改良环节比较麻烦,我得保证阿布沙龙小姐和我同时到梦里来。奥姆斯柯克那条咒语本身太宽泛,受召唤的人在何时去向何方都不定,只要走过一趟这些人便觉得任务完成。对这一点的修正,我得说,不算易事。可您看今天的成果,还不算令人失望。接下来,我得给自己施个法,靠法力睡着。这类法术我自然有所耳闻,却未曾目睹,于是只好自己编。编出来只好凑合用,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天爷!”亨先生叫道,“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由您自创?”
“啊,”阿什福德道,“这个嘛……我参考过奥姆斯柯克——这些都是基于奥姆斯柯克的。”
“哦,海瑟-格雷也许比奥姆斯柯克更中用呢?”斯先生问,(4)“抱歉,我不算什么实践派魔法师,但我个人一直以为海瑟-格雷要比奥姆斯柯克可靠些。”
“真的?”阿什福德道,“我当然知道海瑟-格雷,最近才和林肯郡一位先生联络上,他说他手里有本海瑟-格雷的《牛首怪之详解》。看来海瑟-格雷值得一读,是吗?”
亨先生却说不是那么回事,他以为海瑟-格雷写的东西简直糊涂透顶。斯先生则不以为然。阿什福德越听兴致越高,渐渐忘了自己应当还在生斯先生的气。
有谁能一直生斯先生的气?我敢说世上有那种嫉善如仇的人,你对他好,他反而不自在。幸亏埃文·阿什福德并非此类。斯先生为干扰他施法向他道了歉,阿什福德听罢笑着鞠了一躬,让斯先生不要再提。
“先生,我都不需再问您是不是魔法师,”阿什福德对斯刚德斯先生道,“轻轻松松便能深入他人梦境,足以说明您的法力。”说罢又转向亨先生,“那先生您呢?您也是魔法师吗?”
可怜的亨先生!这问题生硬直接,击中的却是最敏感的痛处。内心深处,亨先生仍自诩魔法师一名,这被剥夺的身份,他不想听别人再提起。他于是答说自己多年前曾经是位魔法师,后来被迫放弃了头衔,这绝非自己所愿。研究魔法——英格兰的好法艺——在他看来,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业。
阿什福德颇为惊奇地望着他:“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若非自己乐意,谁能逼迫您放弃研究呢?”
于是斯刚德斯和亨尼福特先生告诉阿什福德他二人曾是约克魔法师学术协会的成员,又向他讲述了约协如何毁在索恩先生的手上。
亨尼福特先生问阿什福德怎么看索恩先生。
“哦,”阿什福德微微一笑道,“索先生可是国内 书商的财神爷。”
“先生的意思是?”亨先生问。
“嗬,”阿什福德说,“不管在纽卡斯尔还是彭赞斯,只要有图书生意的地方,索恩先生的大名无人不晓。一提索先生,卖书的一笑,二鞠躬,三便对你说:‘啊,先生,您来太迟啦!我们历史、魔法方面的书一度收存甚广,可都已被一位约克郡的高人清了仓。’索恩总是先到一步。乐意的话,咱可以从索恩拣剩下的书里挑。我发现,他撇下不要的东西大多都是生火的好材料。”
斯、亨二位先生自然乐得与埃文·阿什福德深交,而阿什福德也同样迫切地想与他二人多聊聊。于是,双方互问了一圈照例要问到的(“您几位下榻何处?”“哦,埃夫伯里的乔治酒家。”“啊,太好了,我们也住那里。”),立马决定四人一同骑赴埃镇,当晚一起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