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无一人。
屋里其实也有个人——温特唐小姐正躺在床上。而此时的她到底算不算是个人,在哲学上算是道难题。
她身着一袭白袍,颈上戴着银链;秀发被人梳顺,别上了发饰;耳上还挂着珍珠与石榴石嵌成的耳环。然而,此时的温小姐已经不可能再关心这些了。仆人们点了蜡烛,把炉里的火捅旺。他们把玫瑰花放遍每个角落,房间里于是弥漫着甜蜜的香气。然而,就算温小姐此时躺在全市最臭的阁楼里,她宁静的姿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说她模样还算中看?”拉塞尔斯问道。
“你之前没见过她吗?”德罗莱特说,“啊,她美若天仙!超凡脱俗!像个天使!”
“真的吗?怎么现在都残花败柳啦!我得跟我认识的美女说,还是不要死的好。”拉塞尔斯说着,凑近她看了看。“他们把她眼睛给合上了。”他说。
“她那双眼睛长得没治了。”德罗莱特说,“眼珠灰黑清澈,睫毛纤长,眉睫乌浓。您之前没见过她,真是遗憾——她正是你喜欢的类型。”德罗莱特说罢,转向索恩先生,“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索恩先生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刚进门时那种志坚意决、公事公办的劲头已经无影无踪。此时的他,双眼盯着地,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拉塞尔斯和德罗莱特二位先生都看着他,却各有各的心思,颇符合各自的性格特点——德罗莱特躁动不安,目光炯炯,心中充满期待;而拉塞尔斯则深沉冷静,面带笑容,始终持怀疑态度。德罗莱特先生恭敬地往后让了几步,以便索先生走到床前。拉塞尔斯先生则倚着墙,抱臂而立(这是他看戏时的常态)。
索恩先生又叹了口气:“德罗莱特先生,我已经说过了,这种法术要求与外界完全隔离。我只能请您在楼下等候。”
“可是,先生,”德罗莱特抗议道,“像拉塞尔斯和我这样的密友,肯定不会让您觉得不方便吧?全天下就数我俩最安静!只消两分钟,您一准儿忘了我俩还在房间里面。而且,我得说,我俩必须留在这里!您今夜的事迹,除了我俩,明早还能靠谁对外宣扬?法力起效、姑娘复活的瞬间,那一派奇景,得描述给外人听;而假如您不得不承认失败,那一刻难耐的感伤,也需要对外边讲。先生,您要是自己讲,效果就差多了。这您是知道的。”
“可能吧。”索恩先生说,“可是您的建议绝不可行。你们不走,我就不动手——我动不了手。”
可怜的德罗莱特!他无法强迫一位魔法师违着心意施法。为看一场魔法表演,他熬了许久,到头来却被排除在外!这种待遇,他可承受不了。就连拉塞尔斯都感到有些失望——这下,没有荒唐事博自己一乐了。
他们走后,索恩先生疲惫地站起身,打开随身带着的一本 书。一张折着的信纸标出了其中一页。索先生翻到此页,把书立到一张小桌上,以便参考。随后,他开始念咒。
效果立竿见影:屋里凭空出现一片绿意,一股树林和田野中才有的清甜气味弥漫开来。索恩先生于是住了嘴。
屋子正中央站着个人:他个子颇高,容貌英俊,皮肤白皙,头发浓密——发色极淡,极富光泽,仿佛大蓟的绒毛。他一对蓝眼珠亮闪闪,目光冰冷;他一双眉毛长而黑,眉梢上扬。他周身打扮与一般男士相差无几,只是外衣的颜色特别——那是一种亮得不能再亮的绿,仿佛初夏的树叶。
“O Lar!”索恩先生开口,声音颤抖,“O Lar!Magnum opus est mihi tuo auxilio. Haec virgo mortua est et familia eius eam ad vitam redire vult.”说到这儿,索先生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
一瞧见温特唐小姐,满头白毛的先生立刻兴奋起来。他双手大张,看姿势又惊又喜,随后飞快地说起了拉丁文。索恩先生比较熟悉写在纸上或是印在书里的拉丁文,这么快的语速,他实在跟不上。不过,他也零散听出了几个词,比如“formosa”,还有“venusta”,都是些形容女性美的词语。
等这位先生的狂喜渐渐消停,索先生将他的注意力引到壁炉上方挂着的一面镜子上。镜中出现的画面,是温特唐小姐在一条狭窄崎岖的石道上行走,四周是灰暗的群山。“Ecce mortua terram et caelum!”索恩先生说道,“Scito igitur, O Lar, me ad hanc magnam operam te elegisse quia……”
“好了,好了!”这位先生突然喊出英语来,“你选择了我,是因为我对法艺的灵性远远胜过我的族人;我曾是托马斯·高布列斯、拉尔夫·斯托克塞、马丁·佩尔以及乌衣王的仆从与密友;我英勇无惧,我怜香惜玉,我宽宏大量,我英俊潇洒——日久天长,永远这样!你为什么找我,我都明白!找别人的话,那是精神不正常!我是谁,咱俩都知道。关键问题是:你是谁?”
“我?”索先生吓了一跳,“我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法师。”
这位先生挑起一根漂亮眉毛,意思仿佛是说索先生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绕着索先生慢慢溜达,从各个角度打量他。最令人尴尬的是,他把索先生的假发提起来,看了看底下——仿佛索先生是火上的一口锅,他打算看看晚上吃点什么。
“我……我是命中注定将魔法还给英格兰的人!”索先生磕磕巴巴地说着,一把抢回假发,重新扣在脑袋上——扣得有点儿歪。
“是啊,你当然是这角色啦!”这位先生说,“否则我也不可能到这儿来!你不会以为我肯在下三滥的街头巫师身上浪费时间吧?可你到底什么来头?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你施过什么法术?你师从何人?你去过哪些魔界?谁是你手下的败将?谁又是你的同党?”
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把索先生问了个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他盘桓、游移,最后终于对自己最有把握的一个问题做了解答:“我没有老师。我自学成材。”
“怎么学的?”
“读 书。”
“书!”(嗤之以鼻的口气。)
“是的,没错。如今书中净是魔法。当然,其中多是糟粕。究竟多少糟粕成了铅字,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可是,精华也不少。这门学问,一旦入了门,随后的发现往往出人意料,比方说……”
索恩先生说着说着,兴致高涨,然而这位满头白毛的先生可没耐心听别人讲话,于是他打断了索先生。
“我的族人里面,你到目前为止只见过我一个,是吗?”
“啊,是的!”
索先生的回答颇令白毛先生满意,他微微一笑,说:“原来如此!那么要是我肯让这位姑娘起死回生,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索恩先生清了清嗓子。“您想要什么样的好……”他的声音有些哑。
“哦,这好办!”白毛先生大声说道,“我想要的,总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东西。幸亏我毫无半点贪欲,毫无非分之想。说实在的,到时候你就看出来,我要的东西其实对你更有利——这恰恰说明我决不自私自利!我只要求,无论你想做什么事,都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让我参与建议;搞研究的时候,也要由我引导你。哦,还有还有,将来有了成绩,你必须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功劳数第一!”
索恩先生面有难色。他咳嗽了几声,嘟囔了几句,感谢这位先生的慷慨大方:“假如我像有些魔法师一样,急于将己任移交他人,您提供的帮助再好不过。然而不巧的是……我恐怕……一句话,我不打算雇用您——或者您的任何族人——我永远不会这样做。”
长时间的沉默。
“嘿,真是不识抬举!”白毛先生冷冷地说,“为了你,我特地跑来一趟;你说了一堆没味儿的话,我捺着性子听着;你对魔法的正确形态和仪礼一窍不通,我也都忍着。现在我给你帮助,你反倒不屑一顾。我告诉你,别的魔法师为了争取我的协助,都要经历千辛万苦。要是我去找那另一位魔法师,没准结果会好一点。在礼节方面,他是不是比你更懂得如何对待有身份的人?”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我没见着他。他上哪儿去啦?”
“谁上哪儿去啦?”
“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什么?”
“魔法师啊!”
“魔法……”这个词儿断在索先生的嘴上,“不,不对!没有什么别的魔法师!我是唯一的魔法师。我向您保证,只有我一个人是。您怎么会认为……”
“肯定另有一位魔法师!”这位先生的神色仿佛是说,谁要否定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简直就是荒唐,“他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索恩先生说。
索先生完全糊涂了。这仙子指的会是谁?齐尔德迈斯?拉塞尔斯?难道还能是德罗莱特不成?
“他一头红发,长鼻子。他相当自以为是——英格兰人个个都这样!”白毛先生发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