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轮马车一驶出诺宅大门,亨先生便赞叹道:“一位实践派魔法师!英格兰人!约克人!咱们真是好运气!唉,斯先生,多亏了您——众人皆醉您独醒!要不是您一再催促,谁也发现不了索先生,我敢说他也不可能上赶着来找咱们,他是有些保守的。他没告诉咱们他在实践方面的具体成就,咱们除了知道他确有成就之外,一无所获。我想,也许是这位先生太过谦虚的缘故。斯先生,您也看见了,咱们眼下的任务很明确,咱们要劝索恩先生放下羞涩、直面赞美,咱们要劝他‘出山’!”
“也许吧。”斯先生的语气不无顾虑。
“我当然不是说这很容易。”亨先生说,“索先生这个人不言不语的,似乎独来独往惯了。可他应当知道,他有这样的学问,就该拿出来传授于人,才能为国争光。他是个绅士,我敢肯定,他知道他有义务这样做!唉,斯先生,英格兰每一位魔法师都应该好好感谢您才是。”
应该归应该,可不巧英格兰魔法师都是些没什么良心的人。斯、亨二位先生的发现很可能是三百年来英格兰魔法学术界最重大的突破——这又有什么呢?当约克的学者们听闻二人的消息,几乎都这样想:要是我去,准比他们问得明白多了!接下来的周二,约克魔法师学术协会召开重要会议,大家都准备在会上将此想法一吐为快。
周二晚间七时,石门街古星酒栈楼上的房间里人满为患,约克市里面只要对魔法略知一二的先生全被斯、亨二位的消息吸引来了。约克诚然是英格兰魔法师云集的城市,也只有王城纽卡斯尔的法师阵容才能与之抗衡。
房间里一时间挤进了太多的人,店伙不断往里添凳子,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地方坐。福克斯卡斯尔博士占着一把好椅子,它高大乌黑,雕饰不凡——这把椅子(更像是王座)背后恰是红天鹅绒的窗帘,福博士往里一坐,双手扣着将军肚,领导派头十足。
古星酒栈的伙计们早生好一炉旺火,抵挡1月里傍晚的寒气。围坐在炉火近旁的魔法师都是上了岁数的,大约都是乔治二世年间生人。他们都紧裹着花格呢大围巾,一张张黄脸上密布着仿佛蛛网的皱纹,身边候着的贴身仆人也不比他们年轻多少,兜里都揣着应急药瓶。亨先生向这些老先生们致意:“阿普特里先生,您好啊!您近来还好吗,格雷希普先生?您身子骨还硬朗啊,腾斯塔尔先生?先生们,在这里见到诸位我真是万分荣幸,我希望你们能与我们同乐——混沌蒙昧的年月终于到了尽头!阿普特里先生,还有您,格雷希普先生,你们见多识广,再清楚不过了,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岁月啊。现在,魔法回来了!魔法又能为不列颠撑起保护伞了!那些法国佬,腾斯塔尔先生,您说要是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得吓成什么样!哈!他们要不马上投降才怪呢!”
亨先生还有一肚子这样的话,他准备好长篇讲演,想要把斯先生和他的发现为国家带来的益处一样样摆在大家面前。然而还没讲上几句,便无法继续。因为此刻房里每一位先生都急于抒发己见,都希望在座来宾听清自己的想法。第一个打断亨先生的是福克斯卡斯尔博士。他坐在那高大乌黑的王座上,对亨先生说道:“我知道您对魔法充满敬意,然而您那些天方夜谭实在是在给魔法抹黑。我听了感到失望。还有您,斯先生,”他转向被他视作祸首的那位先生,“为树立自己的威望而干扰他人——我不知道您过去的行规,在约克郡,我们可是不大欣赏这样的做法。”
福博士话音刚落,斯、亨二位的支持者的厉声抗议便汹涌而来。一位先生的声音再次压倒众人,他表示斯、亨二位很可能是过于轻信。很明显,那个索恩疯了,跟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街上大喊自己就是乌衣王的那些双目无神的疯子没什么不同。一位生着土黄色头发的先生情绪激动。他认为斯、亨二位应当说服索恩先生马上离家,坐上敞篷马车(虽然时值严冬)亲赴约克。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在所经之路铺撒常春藤的枝叶。(1)坐在火炉边的一位“元老”辩论热情高涨,然而岁数大了嗓音微弱,没人有闲心去琢磨他到底在叨咕些什么。
在座有位身材高挑,颇有几分理智的先生,名唤索普。他对魔法涉猎不广,却拥有魔法师中不可多得的判断力。和旁人一样,索普先生最初并不指望英格兰魔法去向何方的答案立刻显现,但他认为斯先生勇于探寻,所做的尝试是值得鼓励的。如今这事有了结果,索普先生认为决不能轻易否决。“先生们,索恩先生声称他有能力施法,这很好,而且我们都听说过他收藏的那些罕见的古 书,单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不把他当回事。更加强有力的证据是:我们有两位同志,都是明白人,他们亲自拜访了这位索先生,回来之后都是一派心悦诚服的模样。”他转向亨先生,“您相信这位索先生——我们都看得出来。您一定有您相信他的理由。何不把您的所见所闻说来听听呢?”
亨先生对这个请求的反应似乎有些古怪。一开始他微笑了,充满感激,因为索普先生的提议正中下怀:终于有机会摆出证据证明索恩先生的实力了!可话到嘴边,他却停住了。他环视四周,心中的凿凿铁证一到嘴边便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口齿无恙,却说不出一句顺溜话。他只是嗫嚅着,夸了几句索先生面相诚恳。
约协的人都觉得亨先生的回答有欠妥当(若是亲眼看见索恩先生的面相,他们肯定更觉得此话不妥)。于是索普先生转向斯先生:“斯先生,当时您也在场,您觉得呢?”
大家突然发现斯刚德斯先生面色煞白。有些人想起来进场的时候他们向斯先生打招呼,斯先生都没有理睬,仿佛心不在焉。“先生是不是不舒服?”索普先生很和气地问。“不不不,”斯先生低声道,“我没事,谢谢您。”然而他看上去简直好像丢了魂一般,有人忙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还有人跑去给他拿了杯加那利葡萄酒。那位生着土黄头发、情绪高昂得想往索恩先生脚下撒常春藤的先生暗暗猜测,斯先生一定是被谁念了咒,这回大家有得瞧了。
斯先生叹了口气,说道:“谢谢大家,我没事。只是这近一个礼拜,我的心情沉重,脑子也不好使。我的房东普莱森斯太太给我些竹芋,配了甘草根煎成汤药,喝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不管用,因为病根儿是在我脑子里呢,我的身子骨倒比以前强。先生们,你们要是问我,为什么我坚信魔法重返家园了,我应当回答说这是我亲眼所见。若法术在眼前起效,在这儿留下的印象是鲜明而永不磨灭的……”斯先生碰碰眉头,摸摸胸口,“可是,我得承认,我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们拜访索恩先生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做。如此说来,我说的大概都是些梦话吧。”
屋里又炸开了锅,那位神色淡然的先生淡淡一笑,问大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普先生大叫:“老天,这真荒唐!我们一堆人坐在这里争辩索恩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我们又不傻,我们直接让这位索先生露一手,证明一下实力不就行了,这还不简单?”
这实在是高见,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了许多。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想法。一些魔法师(福博士就在其中)表示反对:假如让索恩施法,必然会有潜在的危险。他们不想在街上看施法,他们只想在 书上读它。其他一些人认为,此事虽小,但约协要是真这么干,准闹笑话。不过最终,大多数人还是站在了索普先生一边:“作为学者,我们至少要给索恩先生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于是,大家决定派人再给索恩先生去一封信。
斯、亨二位的“不会办事儿”已是众所周知了。仅仅参观藏书室这一点,他们就不够机灵——参观了半天,回来一句整话都说不出。看见什么了?——“噢,书,很多书。”数量很大?——“是的,看上去量确实不小。”都是些很罕见的书吗?——“啊,多半如此。”让你们翻开看了吗?——“哦,不可能,索恩先生可没好心到这个程度。”那么,至少看见书名了吧?——他们答不上来,他们说他们想不起来了。斯先生说有一本书的书名第一个字母是“B”,剩下就不知道了。这些听上去是不是很荒唐?
索普先生一直想亲笔给索恩先生去信,然而此时屋里大多数魔法师一心想让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索恩先生受点教训,他们认为,能令此人蒙羞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请福博士执笔。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不出所料,他们很快便收到一封怒气冲冲的回信:
敬启者:
近年间,约克魔法师协会一再来信,诚恳至此,吾不胜荣幸。今,信又至,字里行间,意甚不满。约协好意,来之突兀,去之匆匆,实令人不知所措。信中责怪鄙人夸大己力,造谣生事。万般无奈,现回复如是:有才疏学浅者,一事无成,偏怨生不逢时。然法术并非择时而生。近廿年,鄙人屡试不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不才积年孜孜不倦,却落此“欺诈”骂名。学力遭轻薄,言辞引疑惑。蒙此不公,约协诸位若有相求,本人实难从命,当众施法一事,尤不可行。诸位隔周再聚之日,亦是本人答复之时。
吉尔伯特·索恩 叩上
1807年2月1日于约克郡何妨寺
信里处处玄机,口气令人难安。约协的魔法理论家们猜不透索恩先生最终会作何答复,多少有些紧张。结果,索恩先生只是派来一个律师,此人姓罗宾森,相当常见的律师模样,满脸笑意,屈膝鞠躬,十分多礼;一袭黑衣,一副手套,干净利落。此人手上的一份文件,却是魔法师们不曾见识过的。这是一份协议的草案,依照在英格兰久已失传的魔法法律条文的规定撰写而成。
周三晚八点,罗宾森律师突然出现在古星酒栈楼上的房间里,他认为这是众望所归。他在康尼大街有间事务所,并雇有两名员工。在座很多先生都认得他。
“先生们,我得承认,”罗宾森先生笑着说,“这份协议是我的委托人索恩先生起草的。对魔法法制我可是一窍不通,如今哪个当律师的还懂这个呢?当然,若是出了错,我想诸位是会纠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