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全家就倚靠着一亩麦田换取吃食,日子总算也是过得下去。秋季伊始,他便戴上草帽,牵着他的老马跑田里去,也不做什么,坐在山头就开始唱和着:“食甘,服之美嘿,安居,俗之乐哟。”老马也听不懂这呕哑之词,晃晃头,只顾继续咀嚼田边的肥草了。
秋风带走了叶的绿,赶走了夏的蛙,枫树的叶子落到二麻草帽上,唱罢,闲适来的便恰当时候,于是二麻,老马,叶子躺在田野便睡着了。麦子熟了,二麻俯身割了麦梗,妻子拾了起来扎成一捆捆,便甩到老马拖着的破木板车上,后头婆婆弓着腰背,提着竹筐捡麦穗,小孩在旁拾着捡着,便被哪些虫子招惹,又是趴又是蹦地追耍去了。
一双急促的步子踏着野草,发出嘶嘶响,迟敏的老马反而先被吵醒了,摇头喘着呼哧的响声,把二麻震醒了。他颤了颤身子,灰沉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在田上,田地茂盛的麦子依旧像浓密的毛发,被风梳理出片片浪壑。
着急的人还没靠近二麻,便开始大喊,二麻倒是没听出个所以然,索性就牵着马向近走了。萍儿喘着粗气,话更说不利索了,二麻看着妻子,她披散的发梢似秋藤交织,汗水流过她的眼角,眼睛像是哭过了似的,汗夹着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落到泥地的沟壑上,她的身子向前倾倒,手却往后指着,嘴里断断续续喊着“婆婆”。等她把话说完了,二麻这才开始着急了,拉着马就往村口跑。
李婆是个勤快人,家活跟媳妇是抢着干,往往清早盆里衣服还没洗完,就想着搭晒到篱上,再去烧开炉灶,一件事是紧跟一件事。不仅事是一件跟着一件,话也是一句紧挨着一句,跟谁都能搭上话,他每天早上就坐在板凳上,手里淘洗衣服,眼睛望着篱墙那头,嘿嘿地发笑,每个器官各忙各的。邻居张顺和小敏这对新婚燕尔最惹得老人家高兴。有时候刚好赶上小敏也在洗衣服,老人立马就来精神了。
“衣服得先泡着,泡一会再洗:哎呀不对,肥皂这么用很快就霍霍完了,你只要涂点在脏的地方就可以了:不行不行,搁地上搓不干净的,家里有搓衣板没,再不行整个棒锤也行,没有我这有。”李婆完全不像是在洗衣服的,他就像个教练,像个指挥官,这会这个教练兼指挥官起身甩了甩手,进屋取了棒槌,准备隔着篱墙递过去,这时她又全然不像个老太婆,反而像个赛跑运动员递出接力棒,惹得小敏咯咯笑不停。一来二往地,在李婆的牵线引绳下,两家也就熟络起来了。
张顺跟小敏四月初才搬过来的,二人二月底才完的婚,按理说应该在先有安置,反而是结了婚再住房,李婆实在是好奇,来这么久了,倒也没去趟娘家,她每次都旁敲侧击地想弄清楚,始终是问不出个所以然,这下难免就要猜疑,趁着吃饭这当口,揣测了起来。
“你们说,这俩娃子是不是跟跟婆家吵架了,闹不和了这是,才搬过来?”
“我看着倒不像,两口子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地,看不出有什么矛盾。”萍儿说到甜甜蜜蜜,还特意提高了音调,像是说给在座某个人听的。
二麻咳嗽了一声:“怎么知道究竟甜不甜呢,说不定也是给外人看的。”
“那至少人还会做给外人看哩。”
二麻想再回复什么,这会李婆挡下了:“行啦,你俩老夫老妻了,人新婚燕尔,还不给人开心开心,难不成正如臭着脸啊?”李婆寻思着这俩人怕是又要吵架了,就没再问下去了。
张顺和小敏这两夫妇的故事,确实曲折离奇。可惜最好奇的李婆到终老也还是没能听到。那时她已侧卧在床榻上,盯着自己被踢离散的凉鞋,听着药材如米一样灌入麻袋的声音,周围叫嚷着,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拥挤成一团,没人顾及她,那时她手里像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直到疼痛篡夺她的每一处神经,以及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