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杀过来,穿过胸膛,刺穿骨头,顿时感到鲜血淋漓,是一种凌迟之痛。他的长大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欺负,可并没有遭遇过如此凶悍的刀子,哪怕是个乞丐也不会遭遇这样的目光。
是仇人相见,她要用目光杀你,她要出刀,那目光是个比刀更锐利的东西,而他拿不出任何武器与这样的目光对抗。
他这才知道,妈妈是被这把刀杀死的,钱继渊打了个寒颤,他真想起身,愤然离去。
他有些后悔了,本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给父亲一个惊喜,可在这方寸之地,在蔡红芳的目光逼视下,这样的惊喜你是给不出来的。
“啊。还没吃饭吧,来,吃饭。”钱慕尧示意钱林同去端碗碟。
“啊,对了,这是你弟弟钱林同。”
钱林同瞪大了眼睛,显然他眼中流露出比他母亲更为吃惊的表情。
“你弟弟只比你小一岁,你离家的时候,他已经出生了,你们见过,可能那时太小,没有印象,现在又是一家人了。”钱慕尧嘀咕着。
“快,林同,给你哥哥拿一些吃的来。”显然钱慕尧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来掩饰眼前的尴尬。
钱林同应声,就要起身时,分明被蔡红芳的眼神压制住,他的身子被钉在那里,屋内顿时出现窒息和尴尬。
钱继渊似有所悟,最后离家时他三岁,那时应该自己有记忆了,他只记得那天父亲带他去超市,给他买了许多吃的东西,饼干、果汁,应有尽有,后来父亲干脆让他用手指,指什么就买什么,他的手指指遍了超市的各个角落,满满一大袋背回来,可母亲却将那一袋东西丢弃。
童年时代的记忆肯定与给予有关,父亲像个魔术师,不断地从口袋中,包袱内掏出东西来,吃的,玩的,父亲可以将整个世界带回家中,陈放到他面前,让他的童年形成一种占据和堆积,幸福就是一种堆积感,有着巨大的体积,撑满眼睛和胃囊。幸福涂满了阳光,明媚鲜艳,流光溢彩,放眼天空,天空那么大的轮廓,天空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自己或即将属于自己,显然钱继渊想从这间屋子里找回那个童年。
那是父亲最高规格的给予,那些镜像已经模糊,更不要说蔡红芳和钱林同。
钱继渊这才感到这个家的各个角落都闪烁着某种高级感,这些高级感是精美绝伦的物品营造的,就是蔡红芳和钱林同的衣着穿戴,也透着精致与完美,哦,他们正在幸福着。
钱慕尧仿佛要拯救一艘沉船,他是舵手兼艄公,他要打破这样的尴尬。
“啊,要不,咱俩喝一杯。”
“应该喝一口,这是多少年了,不是多少年,是多少天,你看年月换算成天来,好像就更长一些,长这么高,这是多长的日子啊。”钱慕尧给钱继渊倒上酒。
可能这个空间太压抑,酒在拼命制造出芬芳,并弥散开来,轰轰烈烈,仿佛一个集团军的开进,它们迅速进入阵地,酒香的荡漾可以涤荡许多东西。分明父亲为他找来了救兵,进行了排兵布阵,这酒挽留了他,他坐在父亲的对面,让他一次次举杯,他流下泪来,这陌生的酒味唤起了他许多的东西,身体承载了许多东西,见到父亲想说出来,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酒说出了一切,他们父子默默对饮,长久没有说话。
哦,原来这就是酒。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仅没喝过酒,甚至也没闻过那酒的香味。
酒香从空中降落,包围你,抓牢你,瞬间向你的肉骨渗透,沁入心脾。瞬间父亲不仅出现在面前,也进入了他的毛孔,那是父亲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酒香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它高级又有趣。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高级了就无趣,有趣了就不高级,又高级又有趣的,大致在宠物那里能找到,当然一切美酒除外。
酒杯张着口,它想说话。
钱继渊却突然听到父亲的低低的一声叹息声。
他这是在说话?他这是在叹息!有时叹息是在说话,有时叹息只是叹息,他在叹息,继而又为这声叹息而叹息!
二人分别陷入各自的尴尬与无奈。
酒这东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你不善待它,它立刻变脸子变味,轻轻一个啜饮,喝下去的竟是苦酒,那种浓郁泛滥的香没了,扎心刺鼻的东西穿肠而过,甚至能够挤出你的泪来。
这是钱继渊第一次喝酒,第一次与父亲喝酒,第一次当着蔡红芳的面喝酒,第一次感到尝到了人间那种极致的酸甜苦辣。
他知道酒不是这样喝,这样喝下去的不是酒,可他们之间,空气酒气都是那样的僵硬。是蔡红芳的眼神在他们的酒中渗入了另外的东西,那东西有毒,让他们喝下去的不是酒,喝下去的是一种沉重。
这是一种对抗,是火力袭击,父亲已经迅速调整了自己,他在作退避状,他已经找到武器和掩体,这武器掩体就是酒,他在躲避,在观察,在叹息,根据战场的情势作下一步的攻守,实在不行,一饮而尽成大醉状,难得糊涂状。
分明感到酒杯的小人状。
怪不得那么多人在喝酒,怪不得有人喝着喝着就笑了,有人喝着喝着就哭了。
他真想哭想笑。
“在读书吗?”
“啊,在读大学。”
“大几?”
“大四。”
“啊,这就好,真正成大人了,就要踏上社会了,这就好!”
他与父亲碰了一下杯子,完成了父亲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