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时飞下马,将龚成扶起。生时飞对龚成道:“龚将军不知生某蒙冤,生某却知为国忠义。今日横刀,只为让世人知我生某绝非无能之辈!现虽为若等迫害,但甘愿束手就缚,任彼为之,以全吾心!请!”龚成临死转生,不由喜不自胜,一边点头哈腰安抚生时飞,一边招呼属下将生时飞五花大绑,拴在马后,一路押回坎水城。
龚成一进城便向鸢元请功,声称生时飞聚兵反抗,被自己杀散其军,活捉生时飞。鸢元一心想治生时飞的罪,哪肯细细追究,命在功劳簿上记了龚成一功。鸢元一面发下将令,将生时飞严刑拷打,押入牢槛,一面揉捏罪状,上报城主,请求严惩,并自请责罚。
坎水城主本待责成有司查办,却接连收到史殷等一般军将校佐诟病生时飞的奏本,纷纷痛斥生时飞恶语诋毁坎水城女乐府婢遴选事、将城主府骂做“不是之地”等诸般恶行,请求严惩。坎水城主恼怒,在驳回了鸢元自罚之请,只令其今后严戒部属之后,便批复鸢元按律惩处生时飞。
鸢元着史殷督办生时飞案。史殷得志,用尽手段,在牢中将生时飞折磨的体无完肤后,罗列了聚兵谋反等十数处罪名,强令生时飞画押,然后上报鸢元并转承有司。有司早知城主之意,草草批复“即罪大恶极,可择日解出军门,砍首示众”等语。
书奋先生在吴镇托人探得消息,便安顿好生夫人、吴中和生苃三人后,匆忙赶往坎水城。行刑当日,书奋先生买了酒食,自挑一担,赶到刑场。刑场森严,气氛整肃,四周围满百姓,只闪出溅血之地。刀斧手三步一站,逞凶悬恶;号威旗五步一插,招阴扬邪。生时飞身穿囚衣,被绑在行刑柱上。刑场监斩台上坐满监官,正中鸢元只等午时三刻,发下号令斩了生时飞,了结此案。史殷亦眉色暗动,心喜除了眼中钉。
眼见午时将到,人群中一声喊:“刀下留人!”监斩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围观百姓也惊慌散开来。书奋先生挑着担直入刑场。军兵拔剑横刀拦住,被鸢元叫开。有军兵领令过来把书奋先生所带饭食检查一遍后,将书奋先生带到监斩台下。
鸢元问道:“看你书生模样,此来何干?受谁指派?”书奋先生道:“我乃生时飞挚友,受圣祖先贤教诲,识下这‘情义’二字!今舍命求为生时飞把上断头酒送上绝命饭,请大人开恩!”鸢元不悦道;“野叟之谈!圣祖先贤有教你扰乱法场吗?汝即饱读诗书,当知不可造次,请作速退下,免招杀身之祸!”“大人如若不肯,我就在这四方百姓面前,当阶撞死,以彰吾志!”鸢元一听,犯了嘀咕,心道:“此滥民无赖之徒,若与他计较,恐另起事端,仅是酒食,允他便是!”于是,鸢元笑道:“某素来敬重饱学之士,既有所请,允你便是,只是,午时三刻将到,你要抓紧时间,不可耽误刑事!”
书奋先生躬身称谢,然后挑着担,径直走到生时飞面前。此时生时飞已经眼肿脸裂,体无完肤。书奋先生不忍,含泪倒酒,喂了生时飞三大碗,自己亦陪饮了三大碗。生时飞吃着书奋先生喂进嘴里的饭菜,笑道:“先生果然赶来送我,得见知己,死而无憾!”书奋先生流泪道:“家人皆好,有吴中照顾,你可放心!你我相识一场,自愧无力助你脱难,只能做歌相送……”生时飞点头落泪。只听书奋先生高歌道:“天门隆隆开,为迎贵人来。人间刀送客,青天裁忠歹。与君饮此酒,共赴明月怀。莫念尘间事,天上宴已排。”生时飞闻歌释怀,二人互相大笑起来。鸢元看时辰已到,拍案而起,发下斩首牌,大呼:“斩!”书奋先生闻声便去夺刀,自然和生时飞一起吃了砍,此案是了。
春来夏往,秋去冬回,不觉数载已过。生夫人自吴中与生苃结为夫妻后,便愈加思念亡夫,身体每况愈下,终一病不起,岁尾年头,便魂归厚土。生苃痛悼曰:“慈眉化南雁,无依哭东垣。沧海犹有岸,母女情无边。今断灯下线,再无怀中暖。嚎泣留不住,泪衫几曾干!”生苃痛哀难抑,吴中伤怀不止,二人将生夫人妥善安葬后,先后各病了一场。
平淡虽觉时光缓,心愿未曾让人闲。又过数年,吴中夫妻俩始终无子,延请悘者、拜庙祷告,均无成效,这渐渐成了二人心病。虽然吴中脾性好,故作不以为意,但生苃素来心细,看在眼里,愧在心头,常在吴中外出耕田狩猎时,在屋旁树下怅然落泪。
这日,村邻小儿百日喜宴,邀吴中过去吃酒。生苃羞惭不去,独自在家,又扶树哭泣,比往日更甚,珠泪成串落下。谁知树食泪滴,通解其心,片刻之后,开花一朵,散发异香,旋即瓣落蒂出,上结一枚娃娃果,果重压枝,飘然垂下,悬在生苃面前。生苃观之心惊,暗道:“未有之事也!难道此树怜我,以果明喻引子之兆?”生苃虽有疑虑,但求子心切,便摘果吃下。生苃不久有孕,十月怀胎,诞下一子,取名吴生。吴生自幼聪明,母亲教习的书纸之术一学就会。三口之家过着深山僻村的田园生活,倒也快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生苃一是胎里带来富贵小姐的柔弱身子,二因失去双亲过于悲痛落下了病灶,这年旧病复起,一发不收,不数月就撒手人寰。生苃临终前道出父亲生时飞含冤事,对吴生道:“娘不知死为何物,但却因此事不能瞑目!”生苃将自己平时所戴项坠取下戴在吴生脖颈上,然后用手抚摸着吴生道:“这是你外祖母留给娘的唯一物件,娘一直带在身上,今日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说罢,母子二人相拥大哭。是夜,虽有吴中规劝,但生苃仍不肯歇,拉着吴生叙谈倾诉,自是无限不舍。生苃问道:“孩儿可有将来志愿?”吴生道:“自小随娘识字,将来希作文章,以成流转!”生苃勉笑道:“如此也好!口沫之谈,声及十步;笔墨之述,流传久远。生有时限,足有境约,而文如鹏举,不可估量!如是,娘可放心矣!”最后,生苃咬破手指在吴生双手手心写下“心强志坚,秉善谅难”八字,道:“娘把这八字留给你,今后你当以此立世!”
青川暗色,长风悲歌,自是人间多离脱。泉水哭噎,鸟兽呜呃,哪得哀伤这许多!生苃被葬在树掩村东边岂奈山山腰,与先逝亲人们一处。是夜,岂奈山一带东出诡云,西卷狂风,南生雷电,北降骤雨,数里之内,天光照耀,恍如白昼。树掩村村民震怖,关门闭户,畏缩不出。泪痕未干的吴生蜷缩在被窝内问其父吴中道:“爹,外面怎么了?我怕!”吴中把自己的眼泪擦了擦道:“人间离别当动天,也是风雨也是泪,也是雷电也是悲……”吴生扑向父亲,父子二人抱头再哭。
痛伤久而不消日,哀思长而未断时,吴中领着吴生到生苃坟前祭拜,突然听到坟后有声。吴中壮起胆子转到坟后一看,居然是一窝狐狸做洞寓居在坟下,里面一只大白狐狸和一窝各色仔狐蜷缩在一起,崽狐似出生未久。吴生近前,好奇地问父亲:“爹,它们是来陪伴母亲的吗?”吴中摇头道:“不是,它们不懂人间情义,怎偏来搅扰你娘的宁静!”吴中折根树枝,欲撵走狐狸,谁知幼崽弱小,引得母狐狸昂身欲斗,神情凶恶。吴中无奈,只得道:“先缓它几日,择日引人带器具来,赶走它们,重填坟土!”
第二天,吴中早出耕作,留吴生独自在家。忽晴空起雷,吴生先是一惊,继而涌起对母亲的思念,又想再看看那窝机灵可爱的小狐狸,便壮着胆子,自己上了岂奈山。岂奈山上一片云恶,四面见晴,生苃坟后的白狐狸正护着小狐狸们在洞里瞌睡,忽然它觉察到了危险,一下从洞里窜了出去,钻进了旁边的密林。吴生赶到母亲坟前垂泣,又转到坟后来看小狐狸,幼小的狐狸们齐齐瞪眼,好奇地看着吴生。吴生双眼泪流,哭喊着道:“你们是怕我娘孤单,来陪伴她的是吗?你们能见到我娘是吗?……”小狐狸们不知吴生在说什么,但却都高兴地点起头来。这时,云恶愈狠,竟在崩裂处吐出一团火球,直奔生苃坟后砸来。吴生看着火球由远及近飞来,不禁被吓倒。然火球如长眼一般,冲着狐狸窝洞口飞去。小狐狸们不知危险,只看不逃。吴生见状,忽退了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怯懦之心,骤生保护娘坟和幼弱小狐狸的担当之气,毫不犹豫地跃身扑向洞口,将火球冲撞开。火球灼伤吴生左脸,然后滚下山坡,将远处树木引燃。站在远处的大狐狸目睹了一切,它匆匆带着小狐狸们离开了岂奈山。
吴中与村民见到山火赶来时,吴生已经因火球灼伤昏迷在生苃坟旁。吴中傻眼了,立即抱起吴生下山。当天,虽然村医清创敷药,但烧伤较深,吴生开始高烧不退。吴中恍惚,心中无助,不断恳求村医救子。吴生哭累了、疼痛麻木了,然后睡着了,嘴里念着呓语,气息只在游丝之间。村医手段皆用,便对吴中道:“每天及时用药,其余的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吴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村里人都道这家人招惹了狐灵,中了诅咒,尤其人们看到吴中开始精神恍惚,时不时捶胸顿足甚至哭喊说胡话时,人们更坚信了他们的判断。村里人都怕沾染不详,纷纷有意避开这家人。
这日时值中午,吴中连日守夜几近疲惫,不觉趴在里屋吴生床头睡沉。忽闻吴生口渴喊水,吴中连忙起身去外屋端水,一眼看见外屋灶台上蹲坐着一只白毛大狐狸,与岂奈山妻子生苃坟后狐狸洞逃走的那只一样。吴中立即被吓得瘫软在地,却见这只狐狸猛然张口扑了过来……吴中大叫一声惊醒,方知是梦,但已是浑身虚汗,只觉全身绵软无力,头沉腹空。吴中勉强扶着床沿站起,头重脚轻,咧咧歪歪往外屋走。吴中前脚刚踏进外屋,抬头就见一只大白狐狸蹲坐在灶台上,于梦中一般无二!霎时间眼前事和梦中事重叠在一起,一时间竟不知孰梦孰醒,将吴中惊呆在当场。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备受煎熬和刺激的吴中突然大叫一声,向后仰倒,登时晕厥过去。
原来这白狐狸费尽周折,入深山寻到医治烧伤的药草,故返回来寻吴生,却不意惊吓了吴中。吴中晕倒,大白狐狸趁机跑到里屋,吐出口中草药,涂抹在吴生着伤处。大白狐狸口吐人言道:“只因身怀六甲,脱不得仇人追杀,被逼到岂奈山,亏你母亲坟冢庇佑,得以喘息安然分娩。没想到又与你父子发生这般孽缘,真不知苍天何意?此地我不能久留,希望有报恩于你之日!”然后才泣然离开。
吴生受药后开始病退,身体渐渐恢复。然吴中却因过度惊吓,没几日就咽了气。年少的吴生一家一户的请求邻里长辈帮忙安葬父亲。可家家户户像躲瘟神一般躲他,不理吴生的求告。吴生只得自行安葬了父亲,然后归家,把家里钱物翻找出来后将房屋引燃,决心彻底离开这个村子。熊熊烈焰燃烧,引燃房屋旁边的大树。整棵树被烧透的时候,吴生看到树内有亮于火焰的白光,像一柄剑插在其中。当一切化为灰烬,吴生从大树残骸里捡出一柄黯淡无光的长剑,似木非木,异常坚硬。此剑看似平淡无奇,却经得住烈火锻炼,吴生深以为异。吴生将木剑别在腰间,便毫无留恋地离开树掩村。走到村口,几个比他高大的劣童跳出来,拳打脚踢后,抢走了吴生背在身上的钱物,吴生拿着木剑,看着边跑边回头嘲笑他的劣童,脸上没有表情,转身而走。
毁容、一无所有,就是吴生从此开始必须面对和承担的困苦。风吹日晒、居无定所,不论走到哪,遇到的都是孩童的鄙夷、嘲笑甚至辱骂。即使如此,吴生还要学着乞讨,乞讨不足,就去偷点,因而被抓。事主将吴生绑在树上抽打,周围站满围观的人,都在指指点点,还有顽童撇土块、丢石头过来。因为没人愿意给丑陋的人求情,吴生被打的满身伤痕,直到事主解了气,才把他放走。
自卑和羞耻伴随着吴生成长,他从没剪过头发,他需要长发遮挡他丑陋的脸让他少些被人嘲笑,他需要长发把他和羞辱他的人隔开距离,他需要长发在他委屈的控制不住泪水的时候掩盖他的悲伤……
春花往复香,秋风几重凉。身无长物,只有木剑和母亲留下的项坠陪伴的吴生,在艰苦的经历中磨砺出了坚韧的性格,吃着百家饭,在旷野里奔跑长大的他拥有了健硕的体魄。
长大了的吴生有了新的的名字:丑面,当然,这是他来坎水城以后被那些不认识他的城里人起的,虽然有些嘲讽的意味,但吴生觉得挺好,名如其人至少让自己心安理得。丑面常自嘲曰:弱小不经风,雨雪未留情,搓尽柔懦去娇声,反倒成顽童。跌打不知疼,辱骂任听凭,世事辛酸百千重,他年我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