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的视野是不是更好?”蔺相如拍了拍赵高瘦削的肩膀,“若你们有这样一座庭院,你们想让树如何生长?”
赵嘉一听这问题,觉得蔺上卿肯定不是简单的问询布置庭院。他思考了一番,斟酌着回答道:“若要布置庭院,自是依照树种的习性安排。喜光的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喜阴的放在有遮挡处。不管是品种易得或者难得的树木,都要精心呵护,细心照料。”
蔺相如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公子嘉宅心仁厚,喜欢儒家的思想,短短的几句话就隐喻了孔子的因材施教和有教无类。
赵嘉见蔺相如隐隐有赞赏之意,便继续大胆地说道:“也许庭院里的树并不都是好的,有些也许长在了路上妨碍通行,有些可能太过于茂盛遮挡住了大片的阳光,有些甚至只是杂草。但依然可以通过修整和移植来改变整个庭院,让它们和谐生长在一起。”
这就隐约有些涉及近来的“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虽然没有完全说透,但依然坚持以推行仁政来教化民众的思想,适合为一国之主。蔺相如的唇角笑意更深了一些。
赵高则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我有一庭院,自是所有树都必须按照我的规划去生长。什么名贵贫贱的树种都不管,只要挡住路的树都拔掉,多余的枝杈都剪掉,杂草更是不允许存在。”
赵嘉并没有因为自家弟弟跟自己唱反调而心生不满,反而觉得这就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法家思想。看来蔺上卿果真不是简单的提问。赵嘉见蔺上卿拈着胡须点头,便恭敬地询问道:“先生,您的庭院是如何生长的呢?”
蔺相如笑了几声,把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老夫的庭院,自是任它们随意生长,天生天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最后一句引用了老子的名言,苍老沙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魔力,让人为之心醉。
赵嘉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往庭院,看着一片落叶从眼前飘下,不禁伸手去接。道家的清静无为,用在个人的生活做事态度上没有什么问题,但用在治国上也可以吗?
不过,这庭院,还真的挺漂亮的……
赵高见自家兄长发着呆,蔺上卿眯着眼睛靠着凭几自斟自饮,没人注意他,便忍不住偷偷地倒了点酒在兄长的酒杯里,抿着嘴尝了一口。
啧,也不过如此。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之上。
那个方向……赵嘉立刻坐直了身体,看向马蹄声来源的方向。那是廉将军府!这是准备出征易水了吗?居然这么快?军情如此紧急吗?
“哈哈!大军出征!值得饮酒一杯!”蔺相如洒然一笑,举起手中的漆杯倒满清酒,朝着东北方遥祝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而与此同时,马蹄声突然整齐划一地停了几息的时间,旋即又继续响起慢慢远去。
赵嘉看着蔺上卿脸上发自内心的微笑,可以想象得到在蔺相如举杯遥祝的时候,正是廉将军在走到蔺上卿府前时,自然而然地停驻了片刻。
君子之交淡如水。
马蹄声渐渐几不可闻,蔺相如却像是来了兴致,开始讲当年他完璧归赵的故事。
赵嘉早就听他说过了好多遍,也知道这是蔺上卿回忆往昔,并没有打断。他忧心易水之北的战事,心神多是随着廉将军的马蹄声而去了。倒是赵高是第一次听闻,虽然依旧眨巴着小眼睛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期待简直可以迸出光来。
尤其长平之战后,只要是赵国人提起秦国来,那都是又恨又怕。秦国人的杀伐果断,已经在赵高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他认识的小伙伴也是秦国人,但后者却是在赵国出生,在赵国长大,母亲也是赵国人。赵高在心底其实并不认同对方是秦国人。
而面对着那么凶残的秦国人,看似柔弱的蔺上卿居然怀揣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深入秦国,还能在群狼环伺的秦王宫内不卑不亢。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依然能完璧归赵。这在赵高听来简直是传奇!
蔺相如倒是难得找到了忠心听众,兴致极高,连声音都提高了不少。等赵嘉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蔺上卿已经喝醉了。
“先生,不能再喝了。”赵嘉不赞同地抢过酒壶,里面都已经空了大半了。
“老夫没醉!”蔺相如口齿不清地辩解着,见酒壶抢过来无望,还知道护着手里还剩下半杯的酒。
“兄长,蔺上卿说的,都是真的吗?”赵高把听到的故事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总觉得不真实。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质疑老夫!”蔺相如放下酒杯,挥手招来下人,“去!把那东西拿来!”
下人躬身应是,离开后没多久就捧着一个锦盒回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上。
蔺相如打开锦盒,赵嘉和赵高两兄弟同时探出脑袋,往锦盒里看去。
只见锦盒里放着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物件。这是一个身着方领直裾的青铜小人,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放在膝上,面部神情紧张严肃。跪坐的腿缝中有方形孔,腿下还接有一个竖形长板,上面也有一个方形孔,应该是用于插嵌。整个青铜物件上痕迹斑驳,可见并不是把玩之器。
这东西看上去很眼熟,像是平时也能见到,却因为做工精美,异于常态,赵嘉竟一时想不起来。
“喏,这就是老夫当初从秦国回来时,秦王亲自赐我的马车上的车辖。”蔺相如抚着这人形铜车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车辖?”赵高甚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直接进了马车,并没多留意马车上的部件。
“竟是车辖!”赵嘉恍然大悟,随后用指头沾了酒水,一边说一边在案几上画出示意图,耐心地为弟弟解答着,“车辖就是连接车轮和车轴之间的销子,当车轮穿过车轴,要套一个大一点的铜帽叫车軎用来固定车轮。而车辖就是穿过车軎和车轴,再穿入皮条缠绕固定。如果车辖脱落,车軎就会脱落,随后车轴脱落,车轮也脱落,马车不能前行。”
“别看这东西小,没了它,车走不了。”蔺相如见赵高眼巴巴地看着他,便把这人形铜车辖递给他。
入手的物事不算沉,大小也就三寸有余。而那么大的一辆马车,少了这样一个东西就形同废物。赵高虽然年纪小,但思考得并不比别人少,顿时若有所悟。
蔺相如看他爱不释手,便潇洒道:“喜欢,就拿走吧!”
“先生!此物如此珍贵,怎可如此?”赵嘉连忙拦阻,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车辖,这是蔺上卿的荣光啊!
“有何不可?”蔺相如全然不放在心上,“当年的车辖有四枚。”
“四枚?马车不都是两个车轮吗?”赵嘉疑惑,也顾不得打断蔺上卿的话,急忙追问道,“可是秦人研发出了新的战车?”别的不说,四轮马车不像两轮马车那样,马匹背脊需要承受一部分车厢重量,肯定更先进。
“呵,怎可能?那四轮马车极难转向,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前行。”蔺相如摇头笑道。四轮马车的研发各国一直都在进行,只是实际上并不好用。尤其在战场上,转向不灵活那简直就是活靶子。
赵嘉恍然,怕是秦王咽不下那口气,想要为难蔺上卿回赵国,才赐他的这辆四轮马车。
“那马车回来就被焚毁了,我只留下四枚车辖。其中一枚赠予了平原君,一枚给了马服君,一枚跟廉颇那老家伙换了结交的信物,这是最后一枚。”
赵嘉却是越听越心惊。平原君赵胜,赵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马服君是赵奢,再加上廉颇,这四个车辖,是在赵国四个官位最高的人手中!
蔺相如轻笑道:“我四人权倾朝野,就如这四枚车辖,掌控着赵国这辆马车往前奔驰。四轮马车虽转向不便,但行驶得平稳,老夫倒是觉得寓意不错。可惜马服君那家伙去得早啊!又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赵括,这一辖断掉,很快赵国就停滞不前了。”
赵高知道蔺上卿所指的,正是八年前的长平之战。他下意识地把铜车辖握在小手中,低垂眼帘。居然没有骂他?不是因为他的降生,触犯了神明,才惹来长平之战的吗?
一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头顶,蔺上卿柔和的嗓音缓缓传来,慢慢地抚平着他心中的不安。
“傻娃子,大军战败,又怎可算在你头上?你祖父也是迂腐。”如此评论当今赵王,也就只有辅佐过前朝的蔺相如敢这么说。“拿去吧,这车辖放在老夫这里也是可怜,本应日行千里,却委屈它在这狭窄的盒子中度日如年。”
赵高攥着铜车辖许久,真心诚意地低下了头行了一礼,“多谢蔺上卿。”
蔺相如满意地拈了拈胡须,目光看向庭院处,长叹了一声道:“起风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刮过,卷起无数落叶纷飞。
***
赵高捧着锦盒,乖顺地跟着赵嘉上了马车,随着车夫的马鞭响起,同时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兄长。
赵嘉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知道这臭小子定是想去那个质子府玩。赵高和那个秦国质子的孩子玩得好,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几年赵嘉也不是没尝试阻止过,但高儿就只有这么一个知心好友,不管对方有意结交为的是什么,他也不忍心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
反正只是儿时的玩伴。
那孩子的父亲离开秦国的时候没有带走对方,之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看准形势派人来接他回秦国,二就是把这个孩子忘在脑后,再也不承认了。前者会令两人分隔两地,久而久之就会忘了对方。后者会让这孩子成为高儿的附庸,永不背弃。
所以赵嘉想通了之后也就不再阻拦,见赵高期盼的眼神,便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转去朱家巷最里面的质子府停一会儿。
见赵高微翘的嘴角,赵嘉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敲了敲他怀里抱得紧紧的锦盒,取笑道:“傻高儿,还想去那小子那里炫耀这个?蔺上卿口中的那位秦王,算起来可是那小子的曾祖父。”
赵高翘起来的嘴角立刻垮了下去,他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时不时打击他。
赵嘉正想借机会教育教育自家弟弟怎么与人相处,就听见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赵嘉掀开车帘,只能看到一辆马车与他们错身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半人多高,足见速度有多快。
莫名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赵嘉眯着双目,看着那辆马车像是往蔺上卿府去的,心中微微不安。但旋即又想到蔺上卿乃是一国重臣,又有哪个能找他麻烦?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真是多心,垂手放下了车帘。
***
蔺相如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所剩的不多,便直接都倒进了漆杯里。
在漆杯旁放着一个锦盒,和刚刚赵高抱走的那个乍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略大一些,里面放着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个木质带齿状的管器,如果近看还能发现上面用刀刻着“阳晋”二字。当年廉颇负荆请罪,两人文武相交,蔺相如赠予了对方一枚车辖,而对方回赠了一个司门管。阳晋是廉颇大破齐军,攻破的城池,廉颇也因此被赵王封为上卿。
一个司门管,一枚铜车辖,都是小巧的器物,看似毫不起眼。
但一个可以开门闭户,一个可日行万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之物。
实际上,两位上卿都表达了对彼此的祝福。
愿蔺相如管赵国门户,愿廉颇在边疆保家卫国。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蔺相如端起漆杯,因着是最后一点残酒,便舍不得一口喝尽,分小口抿着。
正悠闲地数着空中飘落的枯叶,蔺相如听到门外的仆人低声禀报,说是公子铭来访。
蔺相如微微拧眉,赵国未来之主的纷争,他向来都是支持正统的。而现在看来,这个公子铭恐怕是按捺不住了。
“不见,就说老夫病重卧床……”
蔺相如这番话还未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长笑,来人霸道地拉门而入,完全不给仆人们阻拦的机会。
“本公子忧心蔺公身体,特意前来看望。”公子铭二十五岁左右,相貌与当今赵王年轻时极其相似,一双吊梢眼在蔺相如的身上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几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看起来,蔺公的气色不错嘛!”
蔺相如淡然地对气急败坏的仆人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行告退。对方摆明了不讲道理,他总不可能也撕破脸。
公子铭非常满意蔺相如对他的态度,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坐下。而他旁边的案几上,还留有半杯酒,一看便知是不久之前有人坐过,侍从连酒杯都没来得及收走。
想起方才在蔺上卿府看到的那辆马车,公子铭的心中愈发窝火。
不等他说话,蔺相如便率先开口:“公子,若你有一庭院,你想让树如何生长?”他的声音不徐不疾,就像是完全不在乎公子铭的无礼,用的语气跟之前问赵嘉两兄弟的毫无区别。
公子铭却觉得他顾左右而言他,冷哼了一声道:“本公子哪有时间做打理庭院这种事?交给下人去不就得了么?”
蔺相如闻言淡然一笑,显然这个回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正因为公子铭想要争,所以在他的眼里,有才是重要的。至于有了之后如何管理维护,恐怕都从未考虑过。
这样的人,如果成为了赵国未来的王,那么赵国堪忧啊!
公子铭并没有发觉蔺相如这个问题之中的深意,反而觉得这蔺上卿果然是上了年纪糊里糊涂。他的视线落在了蔺相如手边的锦盒处,抚掌大笑道:“看来本公子与蔺公大有默契,在下带来一物,想予蔺公一观。”
跟着他走进来的侍卫也捧着一个锦盒,放在了蔺相如的面前。
蔺相如看着锦盒内的司门管,缓缓地喝掉了漆杯中的残酒。
邯郸所有的司门管,都在管器的右端雕有城门的名称。
而公子铭带来的这个司门管,右端方方正正地雕刻着“拱辰门”三个字。而拱辰门,正是连接赵王宫与邯郸城的要害之地。
公子铭这是……终于忍不住要逼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