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奎奎,没错,就是奎奎”。那人激动,又向后退了两步:“你真是奎奎”?那人又似乎不敢相信。
父亲笑了,点头。
“你不是------,怎么,难道”?
父亲又笑了。
那人也笑了:“我们就说怎么可能?奎奎不是还有水性吗,怎么就会”。那人笑的如释负重,笑的欣喜。
父亲知道了一切。
如今的天和父亲想的一点都不一样,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生活的那个村离镇上很近,父亲倒是知道一些,但他没有想到他们这个偏僻的村子也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父亲走后,太德堂病倒了,太老太太留下的那个管家接替了太德堂掌管着一切。那人要比太德堂善良很多,受苦人的生活还算稳定着。他也没有追究受苦人的,默认为这一切都是父亲做的,父亲‘死了’便一了百了。他也没有多收受苦人的租子,他说,只要受苦人好好扛活就好了。受苦人议论着,他们说原来地主也有善良人。头儿死后,那管家自然的接替了他,那管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许是受头儿的欺压多年,如今终于翻身了,便整日耀武扬威,摇头晃儿,欺压着受苦人,受苦人气得咬牙切齿,商量着如何惩治他一下。然而,还没等受苦人行动,他便开始了作孽。好的没有,坏的他倒是学的淋漓致尽,他学着那个狗日的头儿的样子欺负俊妈,老实本分的俊妈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良家妇女,她为了俊大和俊俊除了默默的拼死反抗没有一点儿办法,那日,被赶巧回来的俊大迎面碰上,俊大几乎砍死那狗娘养的,俊妈跳了黄河。俊俊在父亲‘走’后(她以为父亲死了)变得忧郁寡言,以前和父亲在一起有说有唱,开朗的引逗着父亲,现在整日不说一句话,时常呆呆的坐在黄河边望着,原本就瘦弱的身体也就更加消瘦。
狗娘养的没被俊大砍死报了官,那人给官府的人不知送了多少钱,俊大被打入了大牢。俊俊几乎疯掉。还是黄叔救了她,但,俊俊真的变了。
三年后,俊大出来了,他带着俊俊也离开了这可恶、伤心的地方。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太德堂虽然太老太太不惜花着重金为他瞧着病,但也在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撒手人寰了。那犹物女人原本也就是活着个太德堂,太德堂死后,儿子还小,她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靠,好似在风雨中飘摇着。大太太原本就对她恨之入骨,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的欺压着她。太老太太也只是喜欢那孩子而已,对她从未感冒过。以前太德堂活着的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也只能靠她自己的命了。但那孙子,太老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的。太老太太好言相劝,以给土地和房屋作条件来交换,那女人表面和内心是完全不同的。她丝毫没有感动,而拒绝着。眼看好言不行,太老太太便来硬的。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抢走了孩子。那女人几乎疯了,失去了往日的样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后来也不见了,有人悄说被那接替太德堂的主藏了起来。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他是善良的人。
黄叔也走了,是在父亲走后的第四个年头,一直说,黄叔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没错,黄叔干大事去了。受苦人说不清,只知道黄叔是干大事,其实,黄叔是参加了革命,跟着共产党打天下。
受苦人为父亲讲着。他兴奋的告诉父亲他们不再给地主扛活,而是有了自己的土地,眼前的这头牛就是他的。受苦人们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牛。受苦人还说,这里改名了,不叫红柳圪旦了而叫红柳村,村里来了个支书,人们都叫他苏支书,也是受苦人出生,但能识文断字,和黄叔差不多,明事理,是咱们受苦人的头儿。受苦人还说,让父亲去找这个苏支书,应该也有父亲的土地。
父亲像是在听着天书,又像是在做着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离开也不过仅五年多一点,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父亲整夜没合眼,他想着俊俊、俊大。
天亮了,父亲由受苦人领着来到了苏支书家。果然和父亲的黄叔差不多,猛地一看,还真有几分相似。但仔细看又似乎要比黄叔还小一些。受苦人向苏支书介绍着父亲。苏支书也喜欢吧嗒,一股浓烟吐出后开口了:“你就是奎奎,你黄叔向我说起过你,还有俊俊”。苏支书的烟瘾不小,一口一口不停的吧嗒着,这一点和黄叔不像,黄叔是不吧嗒的,而且,父亲也确信,现在的黄叔也一定不会吧嗒。一袋烟结束后,苏支书停了下来,他磕掉烟灰,把烟锅背在肩上:“地是按人头分的,和我去办手续吧”。说着,大踏步的走在了前面。
有了村子,就有了村部,村支书,苏支书就是我们的村支书,受苦人说,苏支书是上面派来的,好像也闹过革命,对这些,父亲不懂,受苦人也不懂,但总感觉苏支书和黄叔一样。
苏支书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苏支书三十四五的样子,个子不高不低,比父亲矮一些,背直挺、硬朗,原本是白的,如今发了黄的褂子长短、肥瘦正好的遮住着上半身,但从后背也可清楚地知道结实的胸、坚硬的肌肉。父亲好像看到了黄叔,不胖不瘦,宽窄均匀的后背,笔直也还不算短的腿,裤脚挽到了小腿肚子,同样结实的小腿肚子有着受苦人的黒红但又不同于受苦人,脚板子不小,和父亲的差不多,黑面白底的家做布鞋结实的很,那时的农村婆姨做的鞋都结结实实的,奶奶也是,鞋底就是传说中的千层底。那时判断婆姨的好坏就看老爷们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衣服合身,鞋子针脚细腻,便可断定这爷们定有一个贤惠、聪明的好婆姨。尽管父亲不太懂,但父亲绝对可肯定苏支书有一个好婆姨。
村委会好熟悉,原来是头儿的家。旧头儿死后那个管家接了他的班,成了头儿后自然就住在了头儿家,霸占了头儿的一切。改天换地后,那个头儿跑了,一夜之后便无影无踪,裹走了能裹走的所有。村委会成立后苏支书带领受苦人把这里改成了村委会。外表没变,父亲来过几次,很是熟悉,包括那次放药,父亲走进院子里时还有特意看看了‘灶房’,如今早已变了,父亲笑了,摇摇头,嘴里又恨恨的骂句:“狗日的”。正房也就是头儿住的那间房成了苏支书工作和与受苦人商量事的地方。父亲忽的竟有些犹豫,苏支书聊着门帘:“进来呀,这地方你不陌生吧”。苏支书应知道了所有,黄叔告诉他的。黄叔还特意交代了他父亲、俊俊的事。从这以后,苏支书便成了除了黄叔外最了解父亲、俊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