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铁匠当成了爷爷,父亲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十岁之前。
一晃,父亲已十六岁了,来到铁匠铺子也已整整两年,可从来没见过铁匠唯一的儿子,父亲虽也奇怪但从来不问。父亲只看见每到一日子铁匠家就会来一老妇人,和铁匠说着什么,然后铁匠会将一笔钱交给她。老妇人来时会背着父亲和铁匠到另一个房间。父亲好奇是肯定的,但父亲懂得规矩,他不问也不看。老妇人走后,铁匠有时会轻叹两声有时又会高兴的哼一小曲。
父亲也和俊俊一样,别人不说的事他是不会去问的。铁匠也从未问过父亲,他似乎不用问便知道了父亲的一切。
时间就这样过着,父亲也算是又一次幸福快乐的长大着。每隔一段时间,铁匠就会带父亲到镇上逛逛,吃顿好的。父亲不再像首次那样手眼并用着,而是慢慢熟悉着。时间过得真快,快乐的日子更快,转眼,父亲又长了三岁,十八岁的父亲已是一位强壮,高大的壮汉,他的个头已远远超过了铁匠,掐指一算,父亲来了整整五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年变成了一长满肌肉,大步如飞,成熟老练的顶梁柱。
父亲长大了,长成人了,铁匠却老了。短短的五年,铁匠的体力大不如从前。如今,父亲已成了打铁高手,铁匠日益咳嗽着,父亲只让他干一些皮毛,父亲挥起铁锤来古铜色的肌肉乱颤,浑身油光锃亮,男人的魅力足能亮瞎人的双眼。铁匠也试着要给父亲说亲,父亲拒绝了,父亲知道,他的俊俊还在等着他,父亲想想,他的俊俊也该十九了,也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父亲又一想,也许俊俊早已嫁了人,说不定还有了孩子,父亲笑了。
那一年的冬天来的很是早。铁匠的咳嗽也厉害了许多。那老妇人好久不来了,父亲忽的就一算,吃了一惊,竟一年没看见了。父亲又一想,好像这一年里铁匠的话少了许多,有时甚至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吧嗒”着。父亲见他咳嗽的厉害就劝他少抽,铁匠叹着气摇摇头。父亲几次想带着铁匠到镇上的药房去瞧瞧,铁匠固执的摇着头。铁匠的生意一直不错,如今主要是父亲打理着,但父亲不贪,父亲是一个绝对知恩图报的人,他把收入一分不差的全部交给了铁匠,铁匠给他时他摇着头:“我不需要,买东西时我问你要”。铁匠除了日常的吃用,他把钱放到了一泥瓦罐里,他不说,父亲也不问。
铁匠咳得越来越厉害,到了喘不上气的地步,父亲瞒着他买了几副药,夜深人静,父亲闲了下来,父亲便坐在一小灶火旁细心的为铁匠熬着,早晨,药晾好了,父亲端给铁匠,还不忘放上一块珍贵的冰糖,铁匠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接受了,因为父亲是‘顽固’的。铁匠的身子越来越弱,常常咳得脸憋的通红,父亲为他买了把躺椅,铁匠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大烟袋也被父亲收了起来。烟瘾犯了时父亲便变着法子给他拿出一好吃,此时的父亲活脱十岁前奶奶哄他的样子。
一大早,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父亲睁眼下地,一阵寒意袭来,父亲忙点着炉火,待火被烧得通红后,父亲走进铁匠住的小屋,铁匠还睡着,打着微鼾,铁匠以前的鼾声很大,现在早没了以前的洪亮。
父亲开始做饭,铁匠不仅教会了父亲打铁还教会了父亲做饭,蒸馍。今天父亲熬了谷米粥,蒸了菜馍,父亲好久没有吃菜馍了,有些想。父亲现在的日子已不愁吃,白馍虽不是天天吃,但逢年过节都会蒸白馍,父亲得到了铁匠的真传,白馍蒸的白而香,还有一种淡淡的甜。这两天天气也不是很好,冷得厉害,父亲为了给铁匠补充营养今天专门给他蒸了白馍煮了一颗鸡蛋,而自己则是黄绿相间的菜馍。饭做好后,太阳已升的老高,父亲听见了咳声忙进屋,片刻父亲和铁匠来到饭桌旁。铁匠看着冒着气白面馍和鸡蛋对父亲说:“以后不要给我单做,我和你吃一样的”。说着,夹一白馍放进父亲的碗里。
铁匠今天的气色还不错,面色有了微粉,精神也较前几天好了很多。父亲看着眼前沧桑的老人又在想着不知想了多少次的问题——铁匠的儿子。父亲来到这里已五个年头了,就见过一次他的儿子。那还是二年前。
父亲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前半晌,父亲和铁匠正忙着,那妇人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教年轻的女子,父亲现在想起来也不是十分年轻,只是打扮的较年轻一点。但那女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父亲单是瞥了一眼便记下了她的容貌——偏瘦,小脸有些细长,五官倒也精致,描眉、涂粉、红唇。身材也细柳,走起路来摇曳的比太德堂的二太太还妩媚。身上的衣服倒也没有多华贵,但干净、清爽。身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也是长得眉清目秀,干干净净。女人低着头,领着男孩子坐在堂屋,经常来的老妇人叫着铁匠,父亲也是去送水时看到的。女人泪水连连楚楚动人,老妇人在她旁边站着,铁匠紧拉着男孩的手,轻摸着男孩的头,脸上布满阴云。父亲没敢多看,迅速走了出来。
夜幕降临,铁匠第一次喊累,他放下手中的活招呼父亲坐下。一阵“吧嗒”后,铁匠开口了。
“你今天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的儿子,比你小六岁,十二了”。铁匠望着窗外。“旁边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我知道你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铁匠只是说着,面无表情。嘴唇里吐出的烟浓、呛。
“他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崇拜洋学,她的父母是传统的生意人,他们开的一绸缎庄,她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她的父母让哥哥去学堂念书,而让她在家学习三从四德”。铁匠磕了烟灰,重新装、点、吧嗒
“有一天,她的哥哥带回来一个同学,她只看了一眼便喜欢上了他,那同学我见过,确实不错,外表英俊高大,浓眉大眼,鼻梁直直的,嘴唇厚。一张口,牙齿白白的。说话成熟稳重,给人一种温和书生的印象”。铁匠咳嗽,我倒碗水递他,他咕嘟后没有开口,眼里是说不清,用劲吧嗒着。铁匠不知抽的什么烟丝——香、硬、呛,和爷爷他们抽的不一样。
“你看见了,她也不差,大小姐,白净细嫩”。铁匠自嘲的笑了。
“唉”铁匠轻叹。
“他们自然好上了”。铁匠收回了眼,低头拨弄着烟灰,神情有些落寞。
“是偷偷的,她父母是不会同意的,因为那男的没父没母,是随着叔婶长大的,据说,叔婶做的是不太体面的生意。她死活不听父母的,依旧想着各式的法和那男的来往着,当有一日她父母发现时,她已有了身孕。她父母气的把她锁了起来,扬言要好好教训那男子,她以死相逼,她父母只能表面上暂时答应不去找那男人,但条件是她必须赶快嫁人”。铁匠喝了口水。
“我孤身一人,十几岁便来到了这里(父亲这时才知道这里叫铁匠营子,因为这里的打铁很是出名)。我是要饭来的,父母死得早,六岁时我就给地主放牛,地主、地主婆都很坏,他们不但让我放牛,还让我砍柴,他们让我和猪一起同吃、同住,他们还不允许我和猪抢食,大雪天,我光着脚穿着遮不住肉的破衣单衫上山砍柴,我冻得已不会喘气,双脚、双手失去了知觉,可地主婆却嫌我砍的柴太少,说今天不准我吃一口食,我气愤不过和她吵了起来,她便拿起砍刀砍向我,我一躲砍刀落在了我的胳膊上(铁匠的胳膊上有着很是显眼的一条疤),晚上,趁他们睡熟我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牛棚,粮仓,之后跑了”。
父亲心里暗想:“和我好像,但我比你要聪明一些”。
铁匠继续。
“我不知跑了多久,倒下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我也好舒服,从未有过的舒服”。铁匠微闭了一下眼。
“当我醒来时我在一炕上躺着,热热的、暖暖的。当我确定自己还出着气时,我挣扎着要起床,一阵眩晕我又倒下了。一细软的手给我擦着,柔柔的,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我不想睁眼,但又一激灵,我猛地睁开了眼,一年轻的姑娘,白净、红唇、柳叶眉。我的猛睁眼吓了她一跳,手中的毛巾掉在了水盆里。她惊呆着,大大的杏儿眼怔怔的盯着我。半响儿,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