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懂事的躺在爷爷的摇篮里,缩卷着一动不动,一股刺骨的寒袭来,父亲裹紧棉被,仍然冷的直打哆嗦,父亲睁开了眼,父亲的肚子好饿,饿的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父亲用手捂着,没有丝毫用。父亲张嘴‘娘’还没有出来,父亲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奶奶的竹篮里早空了。父亲又用手使劲的压着肚子,他本想闭上眼睛,他想做梦,在梦里他好填饱他的肚子。不争气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难以闭上,似乎,梦里也没有食物。父亲只能睁着眼。爷爷的摇篮一摇一晃,爷爷的背影也在一摇一晃,父亲望着爷爷微微驼下的背影,仿佛象望着黄河远处的那座土山——弓着,在雾雾濛濛中晃晃悠悠、忽隐忽现,父亲就想,爷爷是何时驼的背,昨天的今日,爷爷不还是那个挺拔如松的汉子吗?父亲开始咒骂这鬼日的日子;父亲还望着爷爷笨重的腿,又仿佛象两根柱子,支撑着天,一动一动的,但却又在微微颤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用着力,父亲想,爷爷一定是饿了,于是,父亲更加用力挤压着肚子,生怕爷爷听到一点动静,又似乎想给爷爷减轻一些力。望着望着,父亲就像又隐隐看到了那黄河边上的纤夫,眼前晃动起多少条血肉模糊的红印以及浓浪滔天的情景------
当时的爷爷也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原本的腿长加上腰圆肩宽,浑身铜色的皮肤泛着油光,一身老粗布衣裳似多少块儿补丁也堵不住那千疮百孔。爷爷腿长,裤腿总是高高吊着,像两个左右扇打着的蒲扇。一双坚硬的大脚板铿锵的踩在同样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嗵嗵”的声音,脚板上的鞋张着大嘴,被麻绳横七竖八的缠绕着。粗硬的扁担压在爷爷厚实的肩膀上,却显得如此的服帖。扁担下是摇曳的两个红柳箩筐,一前一后,象在荡着秋千,前面是父亲,后面则是两只缺了口的破碗和同样破旧不堪的一些家伙什儿。爷爷的后面是小脚奶奶,其实,奶奶的脚也不算太小,父亲说,是奶奶的娘没给裹好,也或许是奶奶的娘心疼闺女,裹小脚很是受罪。所以奶奶走起路来并不像那些小脚女人一样左右摇摆着,这也让奶奶减少了许多痛苦。裤腿是裹着的,一件不能再宽大的长大襟褂早已分不清颜色,累摞的补丁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胡乱躺着,但仔细一看针脚却细而匀。奶奶瘦小,长褂几乎罩住了奶奶的多半个身子,臂弯处挂着一分不清颜色的竹篮,据说,那是奶奶的嫁妆,竹篮里是破旧的粗老布包裹,包裹不大,扁扁的,里面是两件换洗的破旧衣裳,原本竹篮里还有给父亲准备的可伶的干粮,此时------,这便是爷奶的全部家当。好几千里的路程爷奶不知走了多久,一天,父亲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有些刺眼的光,正好照在爷爷的脸上,父亲睁开了眼,父亲惊讶的看着,突然想:
咋就黑黑的胡须爬满了脸、咋就眼窝深深的陷下去,一片灰暗?父亲见爷爷和奶奶嘴里嚼着些绿叶,咽时,脖子还伸了几伸,然后扒在泥泞的河边上喝那浑浊的活水,还舔舔绿绿的唇边,于是唇边上显出多少个泥印。父亲的心打颤了,而且紧缩到不能再小,便“哇”的一声跳出筐,滚出去老远,转了下身子,朝着爷爷奶奶磕了个响头,站起来,将裤带勒的铁紧,跑到前面。父亲咬着发白的嘴唇,绝不是去死。他是想,他已经十岁了,为什么还要躺在摇篮里让爷奶受着罪,他已经十岁了,可除了浊浪滔天的黄河和遥远模糊的低山秃巅,他还什么也没见过,他似睡非睡时听爷奶说要到大后套,他们说,那里吃白面、烧红柳,他想自己已经十岁了,就是爬也要爬上大后套,要带着爷奶烧红柳、吃白面!父亲咬着唇,攥着拳。
到后大套并不是爷奶的一时兴起。走之前的几天里爷爷出了一趟门,一趟远门,走了好几天,父亲问奶奶,奶奶只是说爷爷给他挣馍去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爷爷回来了,那夜,父亲还没睡着,或至少没有完全睡,煤油灯下奶奶缝补着,大躺在她的身边似睡非睡,以往这个时候大应该早进了梦里。橘色带有丝丝黑烟的火苗映照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的脸微黄,奶奶粗大的关节又痛了,放下手中的针线用力揉搓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一阵小微风刮过,传来飕飕的声音。奶奶嘴里叨叨着:“又起风了”!
“嘭嘭嘭”,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奶奶起先一愣,之后便迅速起身下地,轻而快的拉开门栓,爷爷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天亮才能回来了”。奶奶的声音。爷爷大脚‘嗵嗵嗵’。稀嗦放东西,脱衣服。
“饿坏了,有吃的吗”?爷爷的声音。
“你先洗洗,我给你端”。奶奶唰唰的舀着水,惦着轻快的脚步。
爷爷上炕了,桌上是两个绿多黄少的馍,一小碟不知名的咸菜,父亲知道这是白天,不,这几天从奶奶嘴里抠出来的。桌子上还有一只大的、缺了口的大海碗,那是一碗凉水,爷爷不管春夏秋冬必是一碗凉水下肚。爷爷先是‘咕嘟’之后是‘吧嗒吧嗒’。微弱的橘色火苗太小,父亲看不清爷奶也看不清其它,只听见爷爷和奶奶悄悄的说着,奶奶从爷爷背回的袋子里掏出几颗土豆、两捧黑豆、半小袋玉米面,还有一把黑不黑、褐不褐的东西,奶奶说道:“红腌菜?也是东家给的”?爷爷说,这家的东家奶奶不错。爷爷还说:“你再掏”。奶奶竟又掏出一件女人大褂子。
“东家奶奶给的,让给你穿”。奶奶稀罕的合不拢嘴,马上套在身上,之后又拿了下来,细细摩挲着:“这是地道的织锦缎,瞧瞧这做工,好精细,这扣盘的真精巧”。奶奶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奶奶又细细的叠着,生怕弄坏:“这衣服哪是我这种人穿的,穿在我身上真是糟蹋了”。奶奶自语着。认真叠好后用一块儿破旧的布子又细细的包裹好,然后放进了柜子里(那是父亲家唯一的柜子,是爷爷用泥巴做的)。
“外面穿不出去就在家里穿,你身上的那件褂子也实在烂的不行了”。爷爷他们一辈子没刷过牙,可牙口却很好,咬咸菜的声音似能勾出父亲的馋虫,父亲没动,父亲早已懂事了。
“肚子每天再敲鼓,我还穿好衣服”?奶奶嬉笑着叹气的白了爷爷一眼(这件衣服还真是派上了大用,奶奶用它换了整整两大碗杂粮面——黄、褐夹杂着皮,渣的面粉,奶奶用这两碗杂粮面和上尽可能多的不知名的野菜,为我们蒸了十个诱人的大馍。)
爷爷对奶奶说着:“我们去后大套吧,后大套烧红柳吃白面”!奶奶的眼睛直了:“真的?吃白面”?那白面馍是过年才吃的,而且是以前的年代,父亲想想,他已经忘了白面馍的样子,他轻轻的吸吮着,似乎在回忆着白面馍的滋味,可是根本回忆不起来,因为距离上次吃白面馍的时间太远久了,远久的父亲根本记不起来。
“天天吃白面馍,不就是天天过年”?奶奶惊喜、冒着火星的声音。
就这样,一个阴沉沉的早晨,父亲便从昏睡的土炕上挪到了爷爷挑的红柳箩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