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还没站稳，王抱一就迫不及待地仰头，想要纵览这座不算高耸的山岳。

他在找赵实提及的那座雾峰。

传说这座奇临山，以及坐落山中的奇临宗，都是源于那座雾峰。

“奇临”二字，指的就是“奇观旦临”一事，而所谓的奇观，便是那座突然涌现的雾峰。

按照赵实听来的故事，这里原本只是一座寻寻常常的无名荒山。约莫百年前，祖师陆沉因武道无望更进一步，便留在了这座荒山，遍招左近的少年少女为徒，一心要为一身武功留下传承。

虽然赵实说不明白，但众人传唱中，这陆沉显然是一位宗师人物。他对武学的了解很深，授徒的本事也不一般，点拨出了不少厉害人物。

陆沉前后收了接近两百名弟子，其中有八人资质最为出众，算是得尽了陆沉的真传。武者之间也讲究达者为先，其他的弟子便自发地以这八人为师兄师姐——而这八人中武功威望最高的，就是如今的奇临宗主，张十慧。

陆沉祖师约莫教导了众人三年。那三年里，陆沉祖师就在山尖奇出的一座侧峰上结庐而居，他的弟子则是住在山腰，每日清晨上山听讲，等到日落后便请安离去。

一日授课结束，陆沉却是将八位真传留下，坦言道他预感自己寿元将近，大概率是度不过今晚了。他嘱咐八人告知其他弟子，明日起无需再上山听课，也不必去管他的死活和下落，愿意的人可以留在这座山里继续精修武艺，想要离去的人也尽可自便。

但陆沉对这八位弟子还是极为看重的，直言他私心希望八人留下继续精修武艺，互相教学相长，有朝一日或许可以将他留下的武功练到超越他的境界。

八位真传弟子感动万分，也正是在这一日兴起了想要开宗立派，将陆沉的武学发扬光大的念头。

第二日清晨，弟子们还是放心不下祖师，便跟着张十慧循旧路上山，想着怎么也得再见祖师最后一面。

可令他们震撼的是，一夜之间，陆沉祖师原本居住的那处山峰便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云与雾汇聚的似塔似峰的奇观。

那座雾峰足有数十丈高，像是笼聚了方圆千里所有的风暴。众人试着进入其中，却发现那其中确确实实是彻底的云雾，根本没有可供人踏足的土地。

众弟子原本以为这是陆沉祖师武功有所突破而引发的异象，便在雾峰前守了几个月，可最终既不见陆沉祖师露面，也没等到雾峰消散。

众弟子这才幡然醒悟，明白这就是陆沉祖师留下的奇观，于是便在荒山上开宗立派，以“奇临”为名，最终成为这东海地界赫赫有名的宗门。

百年以来，奇临宗一直遵循开派祖师陆沉留下的习惯，每过十数年便会打开山门收徒，这也成了方圆数百里的平民百姓得以接触武学之路的唯一机会。

王抱一胎投的赶巧，正好在适龄之年赶上了这次奇临开山门之事。于是他便搭了乡里土豪子弟赵实的便车，日夜兼程到了这奇临宗下。至于这赵实为何愿意让王抱一搭便车……那应该归结于王抱一自另一个世界养成的成熟带娃技巧吧。

而对王抱一来说，督促他来到这儿的，并不是对武道的追求——他只是有些好奇。

陡然而现的奇观、如真似幻的雾峰、寿过百载的宗主……

对于王抱一来说，这是违背常识的存在。

违背了两世的常识。

所以他很想要亲眼确认看看。

很可惜，现在他即使仰断了脖子，入眼也只有满山的苍翠。毕竟现今正值盛夏，蝉鸣深深，夏日悠长，如果真有雾峰，大概藏在了这无尽的林海中吧。

接待王抱一和赵实的是两名奇临弟子，一位国字脸粗眉毛的叫赵刚，另一位略显富态白白胖胖的名唤富贵。

入门手续没什么好说的。在得知王抱一已是孤儿后，两人便不再对他多加盘问，径直便放王抱一入山了——反而是赵实被反复盘问了许久。

是否是家中独子？是否会回去继承家业？父子关系如何？

这些问题听着古怪，就仿佛赵实不是来求师学艺，而是来考公的。

偏生赵实还回答地很好，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赵刚负责盘问，富贵负责记录，花了大约盏茶时间才算是问答完毕。

“赵实，若你成功入门，这些记下的信息，门派都会派专人去核实。如果你话里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那将被立刻废去修为逐出门去，你可明白？”

赵实面色郑重，点头作保：“我明白。”

两位师兄这才满意地收回纸笔，招呼两人坐进一个穿着粗绳的挎斗里，由他们发力，拽动这怪模怪样的“缆车”上山。

待山门的牌匾缩成了小小一点，层层的山岚穿透心胸。王抱一才将心中疑惑尽数吐出。

“赵哥儿，为什么他们偏偏要刁难你？”

赵家是乡里有名的财主，平日里就没少巴结南来北往的江湖客，这次将家中幼子送来奇临宗，当然也是做足了功课。

赵实便将父亲的嘱咐说了出来。

“我阿爹说，江湖门派招徒和家中招长工是反着来的。”

“家里招工，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无根无脚的孤儿流民，最钟意的则是家有老母幼子的青壮。只因为人若是事事为了自己，那就吃不得苦收不住心，干活也卖不了力气，轻则平日里偷奸耍滑，重则吃里爬外对主家反戈一击。反而是那些心有牵挂的，才会做事勤勉，生怕惹主家不快丢了活计。”

王抱一心里浮现起收养自己的王二婆，年逾六十仍要在田里耕种的背影，以及前世千千万万个相似的背影，不由得暗自冷哼了一声。

没有察觉到王抱一的异样，赵实继续说明。

“江湖门派收徒则不一样，偏偏钟意那些孤儿，只因为孤儿已无了归宿，更忠诚。门派也不是做慈善的，培养弟子也是为了壮大门派。像我这种有家业的，在门派来看，一辈子心都是向着外的，根本不是个当徒弟的好苗子。”

王抱一了然道：“原来如此，只有无根脚的人，才会把门派当作是自己的跟脚。”

“就是这样，还是抱一哥你聪明。”赵实点头道，“我那些回答是在家中早早准备好的，无非也就是扯了些‘家中另有长兄继承家业’之类的话，无非是蒙混几句。我能过关，最主要还是奇临宗收徒宽泛。我听游侠讲起过，奇临宗收徒只看重资质和年岁，对家世并不过于看重。”

“这种收徒要求，在各个宗门里常见吗？”

“啊？”赵实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晓别的门派是什么路数，都是在家里听路过的江湖客扯的零碎闲篇，但人家既然特意点出来了，那应该是不常见的吧？怎么了抱一哥，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王抱一把嘴边那句“就怕事出反常必有妖”嚼进肚子里，逗弄小孩儿实在没什么意思，换了个话题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既然有幸入门，就应该好好修行武功，不要枉负了这机会。”

“咱们还没过入门的测试呢，抱一哥你十拿九稳，我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赵实挤出了一丝笑容，看起来真的颇为紧张，“我是怎么也想留在门里的，哪怕武学上高不成低不就，也比回乡里当个乡巴佬强。”

“别担心。”王抱一拍拍赵实的肩膀，稍作宽慰。

他心里想的则是：你这土财主家的小儿子也算乡巴佬，那你家那些在地里挣命的佃户又算是什么呢？

……

两人坐着这缆车晃悠悠到了山上，还没来得及掏出粗饼嚼上两口，便和其余孩子一起被带到了一处断崖前。

一群还处于懵懂状态的小孩被带队的师兄猝然告知，入门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茫然、无助、紧张的情绪开始在孩子群中蔓延，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地主家的小公子赵实也偷偷攥住了王抱一的衣角。

而王抱一则在看山。

因为那雾峰，就在眼前，接续在前方的断崖上。

王抱一所见过的断崖，多是风力或水力侵蚀造就，截面都会被自然伟力打磨得嶙峋。而他面前的断崖却并非如此，那截面光滑齐整，一无怪石凸起，二无草木生根，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豆腐被人一刀削去了尖角。

可又是谁能劈山如切豆腐？这可是神话中沉香或是二郎神才有的伟力。

更为惊人的，是续接着断崖的那座雾峰。

那是一团似云似雾的山峰虚影，如果离远了看，或许都不会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异常。可王抱一此时看得真切，那构造山峰的，是一缕缕云雾，山岚拂过还会带出丝缕。

这是显然的，非自然的伟力。

王抱一有些兴奋了，他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技击术没有兴趣，对高来高去、自成一体的江湖也没有兴趣，只因为那力量的层级太低，至多达到个人的逍遥，想要改变世界则远远不及。

但这个，很明显不一样，很不一样。

王抱一无声地把衣角从赵实的小手里抽了出来，顺带无视了对方哀怨的眼神。他现在倒是有些想加入奇临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