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的转变就在一瞬之间,一个人命运的云泥之变就缘于另一个人或有意或无意的两句话。
赵家的管事也告诉王二婆,下个月起,赵家便不要王二婆做工了。
“这都是你捡来的孩子惹出来的祸事!”
王二婆把锄头一撂,眉头倒竖地大骂:
“你才是你爹娘捡来的!我家孩子乖得很,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也不再与这管事废话,王二婆转头就回了家里,一眼就瞅见自家孩子呆愣愣地坐在门槛上,像斗败的公鸡。
她赶紧走上去把孩子拥进怀里,用她这辈子最温柔最坚定地语调说:
“别怕,伢儿,别怕。不去听他们的话。”
“阿婆有的是力气,能砍柴能抓鱼,能扫洗能背货。”
“阿婆肯定养大你。”
孩子默默流下眼泪,这好像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哭。
……
没法做生意的孩子,把主意打到了乡里的同龄孩子身上。
这些穷人家的小孩当然是没学可上的。他们的人生轨迹大致是,没心没肺地玩到十来岁,然后女性准备准备嫁人,男性准备准备下地。
而现在正是他们没心没肺玩耍的年纪。
那巧了,王二婆家孩子脑子里的玩乐方法层出不绝。
孩子大概花了三天,就统合了全乡的孩子,成为了这地儿第一任或许也可能是最后一任的孩子王。
大人的小心思小孩当然不会懂,在他们心里,王二婆家的孩子只是一个很会玩很有本事的人。
于是,王二婆家的孩子又有了新的“生意”方向:从这些小孩的嘴里抠口粮出来。
这太容易了,唯一的难度可能在于把握住尺度——这些过于“孝顺”的小崽子,为了能够和孩子玩在一块,恨不得把自家老爹第二天的口粮都偷出来。
放在以前,孩子是不怯于露风头的,但经历过一次生活的大棒后,他终究还是变得成熟了一些。
他做事谨慎小心了许多,终究没再闹出什么乱子。
没几个月,他还有了意外收获。赵家最小的小孩赵实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风声,在某一天出现在了王二婆家孩子的面前。
孩子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于是,借着赵实的牵线,被赵财主两句话断掉的“生意”又复活了,只不过转入了地下,变得更隐秘了。
……
就这样过了三年。
孩子攒出了自己的牛,王二婆攒出了薄薄一片田。
代价是王二婆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王二婆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老人的身体垮下来实在太快了。
幸好,他们有了一头老牛。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王二婆都只需要在家里歇着就可以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直到一则消息打破了一切。
那日,孩子正骑着牛在田里劳作,他还是没有名字,乡里人都只是大娃大娃的这么叫他。他原本想自己取个名字,王二婆却坚决地反对他这种想法。
在她的认知里,名字决定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命数,所以那些财主家的孩子都要找个好的算命先生取一个吉利的名字。
那自家孩子也得这么做,她已经为此攒了许久钱了。
就孩子的世界观而言,在这种事上花钱绝对不值,可他实在拗不过王二婆,只能由她去了。
那“大娃,大娃”的喊声就这样传入他耳间。
他看向田垄,飞奔而来的是赵实。
这倒是稀奇,赵家家教到底要严许多,前两年起赵实就请了教书先生启蒙识字了,平时根本见不到人。
他出现在这儿,消息肯定不寻常。
赵实带来的确实是一则重磅消息:“奇临宗要收徒了,就定在下月。”
“奇临宗”三字,一下把王家大娃的思绪从眼前的苟且拉远,让他想起那些早已不再期许的江湖与远方。
在几年前,他就知道这个世界竟是有高来高去的侠客,和占山开宗的武学门派的。
那时他还期许不已,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去看看那些前世就魂牵梦绕的“武功”是否存在。
可随着见识逐渐广阔,他便也逐渐息掉了那些念头。
拜入门派不是一件易事。这世上的宗门事实上是很封闭的,收徒更多采取得是“举荐制”——是要门内弟子或者武林名宿举荐的。连赵实都曾哀叹,赵家人想拜入一个门派都是千难万难,更不用提他这种无权无势无人脉的人了。
更不用说,从这乡里走出去所需的钱都是一大笔。
也正因拜入门派极难,奇临宗收徒的事才是一则重磅新闻。
奇临宗确实有着不定期广开山门收徒的传统,但这开山门的频率是大不确定的——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
王家大娃思索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他摆摆手,让赵实回去:“我不去,你自己去试试吧。”
赵实闻言有点着急,他还没有脱去稚气,只把眼前的人当作一个至交好友,忍不住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大娃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进奇临宗的!错过了这次,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那就没机会吧。”已经下了决心的王家大娃很是洒脱,江湖很吸引他,但能成为一方富家翁,陪想陪的人终老更吸引他,“我要照顾阿婆的。”
说罢,他便赶着牛向前,不再理赵实。赵实则是一咬牙一跺脚,跑了。
就这样到了下午,那“大娃大娃”的喊声又响起来了。
王家大娃正感慨今天不知是什么贼日子,有那么多人找时,来人的下一句话让他呆愣当场。
“阿婆不行了。”
……
王家大娃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家的时候,就看到王二婆穿着她最爱的袄子,坐在那张他亲手制作的躺椅上,面容和蔼,就仿佛只是睡去。
“阿婆是自己喝药的。”
其实不用别人解释,孩子看得到那摔碎在椅子边的陶碗,以及那流了一地的漆黑药液。
还有那张捏在王二婆掌心的纸。
是遗书吗?王二婆难道识字吗?
孩子掰开王二婆的手,抽出纸条。
不是遗书,王二婆也确实不识字。
躺在纸条上的,是孩子的名字,大概是王二婆早上去求来的。
“王抱一。”
很好的名字。王家大娃,不,王抱一当然知道这名字的来历。
“君子抱一为天下式”。
笃信名字预言命运的王二婆,为他求来了这么一个宏大的名字。
他看着王二婆的脸庞,不敢想象这位老妇人对他的一辈子究竟有多大的期许。
他只知道,这位执拗了一辈子的阿婆,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
她就这么放心地远去,似乎笃信着她意外捡来的孩子必将成为翱翔于天际的鲲鹏,而她自己则是孩子振翅前唯一且仅剩的负累。
……
王二婆的葬礼办得算是热闹。
老牛、田契……乃至家里所有的衣服、家具、碗碟,都被王抱一抵了出去,换作为王二婆筹办葬礼的资材。
赵实出现过一次,没和王抱一说话。
他只是让那位赵管家转告王抱一,赵家为负担起王抱一前往奇临宗的所有路费。
王抱一凝视了呆立远处的赵实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声“谢谢”。他没打算深究赵实在阿婆的死亡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婆一直很执拗,没人能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但是这个世道可以,名为“贫穷”的残酷命运可以。
安排完一切事宜的王抱一,只是颓然地跪在阿婆地灵前,默默哭泣。
邻里间的闲言碎语在他身后交错,尽情演绎着人情冷暖。
“这孩子虽然是捡来的,但确实孝顺着呢。”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
“我早劝过阿婆,别把这孩子捡回来,你看看,最后给自己害死了!”这句话也是发自真心的。
还有那群小伙伴们,他们大多对死亡这个概念没有什么认知,大部分都只是慌慌张张地在王抱一身侧跪着磕了个头就走了。
被家里人拽走的。
王抱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对全了礼数的人,他就道一声谢,对那些嘴里嚼着闲话的人,则是不予理睬。
他到底不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野孩子,当阿婆去世后,他对这个地方的所有感情就骤然归零了。
他甚至不想去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他毫不关心。
但王抱一知道他会回来的,那时他会扫清这个地方的一切旧秩序,就像他将会扫清这个天下的旧秩序一样。
这是阿婆的期许,通过他这个名字留给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