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踮脚揪着阿尔贝的衣领,瞪着她并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擅自给诺截肢?”
“哪来的擅自一说,经过她同意了。”
“那也绝对是你欺骗了她什么!”
“不那样做她就会死,还是说你希望她死,或者你自己有什么解决办法?”
姒还不了嘴,只能咂嘴松开手。阿尔贝边整顿衣领边说:“晚餐快好了,待会儿你拿过去喂她。”说完她走到锅旁,拿着汤勺搅拌。
姒还是死死瞪着阿尔贝,毫无疑问,姒于她有着理不清的仇恨,这仇恨像是空穴来潮,姒却一个劲倾泻在阿尔贝身上。
一会儿,阿尔贝拿起碗,舀了一勺锅里的粥。地上三个碗整整齐齐摆着,粥一勺一勺地舀进去。
“不管你想不想,你都给我吃点。”阿尔贝以几乎是警告的语气对姒这么说。
姒来到这里后只吃了一顿,且还吃剩了,这种消极的态度所营造的消沉气氛,这几天来一直弥漫在这个帐篷里。
“这碗拿去喂她吃。”阿尔贝递给她一碗撒了肉粒的粥,姒迟缓地接过,然后走到帐篷深处,拉开帷幕,发现安格诺似乎早就醒来了。
“碗给我吧,我自己端着。”
“你一个人……”
“我没说我要自己一个人吃,你带了勺子吧?”
姒手中只捧着一个碗,里面没有勺子。
“勺子在这。”阿尔贝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勺子插入碗中,插完便走出去,重新拉上帷幕。
姒没说什么,蹲下来开始给安格诺喂粥。冒着热气的勺子凑到安格诺嘴边,但安格诺并不急于吃,反倒问起姒:“你吃了吗?”
姒只是发着嗯啊的声音,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安格诺见状示意姒先把碗放下。
姒放下碗,坐着不动,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东西,估计是阿提拉那边的人吧。”
“……”
“但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平时也不怎么开口说话。”
“……”
“或许她也跟我们一样,是流亡到这里来的?”
“……”
“你打算缄默不语到什么时候?”安格诺这次的语气明显多了一份冷酷,这冷酷的外表,是直击姒的责备,然而这对姒已经不再起效,她还是和刚才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
“去把你的那份也一起拿过来,我们一起……”
“明明你的母亲都死透了,你为什么还这样悠然自在地说着无聊话?”姒这时的话语和语气才是真正冷酷,那毫无生气的眼神与话语配合在一起,简直是想揭开安格诺那假笑的皮囊,去一探安格诺心底真实的怯懦。
“我应当一蹶不振才对嘛?陷入无止境的悲伤里自我折磨,这样才对是么?因为深爱的亲人离去,不为她留下湖水一般多的眼泪,我便是不可理喻的,不孝的吗?”
“说这些,你就一点也不悲伤——”
“悲伤,我悲伤,但即便如此,你所期望的我要表现在表情上的悲伤,我不认为发自内心,也更没必要娇弱地摆出那种姿态。“
“……“
“你现在所痛苦的,真的来自于那个下午吗?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强迫你这样去这样。“安格诺说话时感情没有起伏,反而是以异于平常的冷静有条不紊地说着。
“……“姒咬着牙,抬头想要反驳,最终却还是低头。她的脸上布满着不甘,却找不到一言一语来驳斥。
“把你的那份也拿来,我们一起吃。“
“哈——我不要,不吃。“
安格诺舀起一勺粥直接往姒嘴里塞去,而安格诺的眼角此刻恢复了以往的犀利,整张脸完全是愤怒着皱在一起。
“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但我要你活下去,无关你的想法,你必须得给我活下去!“她说得接近威胁,有种不可抗拒的强力混在话语中。姒看着这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相同的安格诺,不禁全身发抖。
……
……
夜晚,姒难以入眠,一闭上眼,那个遍布红霞与昏光的下午就会重现于她的脑中。惨死的父亲,无能为力改变的自己,士兵嚣张的嘴脸,这些记忆一经想起,便使她再度身临其境,反反复复体会鲜血给她留下的创伤,这令她心烦,胸口闷得好像被大手给掐住,而当回忆进行到她趴在芬多尸体旁的那一瞬间,那大手就发力,姒往往在这时惊醒,呼吸紊乱着回想刚才回忆的一切,接着就又泣不成声。日日夜夜,她都被这梦魇折磨,胃也是从早到晚都拧成一团,哀叫着翻滚,随时都可能会大吐一场。
她醒来,脑袋却热得迷幻,使眼前事物变成肆意扭曲的画,脏乱无章,又一点一点逼近她。安格诺的床与她仅隔着一帘,帘上,安格诺的身影借着月光映出,她也未睡去一般,背靠着什么,偏着头看着什么。
姒起身走了出去,套上那件许久没洗的黑色纱衣。夜晚的秋风回荡着空洞风声,草木在风里摇曳,窸窣作响。弯月落在天边,月光与秋风相配让大地看上去唯剩寒意,不远处河岸边的芦苇,准备着朝日升起时需挂上的露珠。即使寂静,万物都还是循着自己的步调悄然迎接重复的一天又一天,这带给姒更多的悲凉。一生一息的生命,在姒的世界里化为奇形怪状的嘴与指尖,一并向她袭来,吞噬她心中那已了无星光的长夜,在指责中要她重新审视。可偏偏她做不到这些,她站在山包边沿遥望一眼无边的原野,只感眼前一切都将自己疏远,自己也无心愿去追逐,索性就这样让身躯在百无聊赖中缩小。
倘若可以,就把脚下的根基也去掉,一了百了。姒如此想着。一恍然,她眼前的景象再次如梦如幻起来,鲜血与骑士,女孩与英雄。反应过来时,她早已不明缘由的泪流满面,快要倒下的身躯也不知何时被安格诺从背后抱住。
“回去吧,夜晚很冷。”
“老爹死了。”
“嗯。”
背后突如其来的温度,却是恰逢其时,正好冲破了她心底的海堤。她再也忍耐不住,对这世界的彷徨,无助,恐惧,都在此一刹奔涌而出,她对着这太过广阔的原野,嚎啕大哭,嘶哑喊叫,又因为背后的体温使她想起无数个恰如那下午一般的日子:夕阳的斜光打在芬多和她相握的手上,十分温暖,而她叫着或笑着要成为什么,芬多赞叹或鼓励她的志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掩面哭泣,再也无力站住,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哭得连咳带喘,嘴唇也合不到一起,泪水滑进口中,和口水混在一起,再从嘴角落下。
大风吹来,二人的衣领衣摆在风中摇摆,月光皎洁但被照的人十分惨淡。安格诺放开姒,走到近处的大树边捡来两块石头和些小碎石。
“芬多叔叔的名字,你知道怎么写的吧。”
安格诺蹲在姒的身边,拿碎石一笔一划写下自己母亲的名字。
“虽然这样刻上去,下几场雨刮几阵风就会消掉,但只要隔个几日过来重新刻,就一直会是崭新的,不会消失。”安格诺把另一块石头递给姒,姒迟迟不接下,安格诺便帮她刻上。
“等你什么时候想刻了,再刻吧。”石头被竖在草地上,深深插入大地之中。
“之后,再给这里做个十字架,奉上鲜花吧。”
安格诺合掌祭拜,姒则看着那石块上隐约可见的名字,缓缓靠上去抱紧了它。她还在哭,泪水渗进刚刻好的字里。
……
……
今早天空留有薄云,露水清新,湿润的草甸踩上去有着黏乎的声音。姒和安格诺被委托出去放牧,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样握着牵绳两个人结伴而行。
“待在这里不是白吃饭,要帮忙。放牧,采野菜,收集柴火,还有挤鹿奶。你们会做的吧?”阿尔贝掰着手指问她们。两个人点点头。
“那就先去放牧吧,具体怎么安排自己决定。”阿尔贝右手着烟杆,左手捻着烟丝,蹲在火炉边。手里的烟丝放进烟窝里后,她没有直接点,而是又嘱托了一句:“不想待在这儿的话就提前和我说,我好早些打点你们路上需要的东西。”
“嗯。谢谢。”安格诺向她点头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