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什么?”他仰起头,眼角挂着模糊的泪痕,怔怔地问。
“你走出了这次挫折。”邢有涯俯下身子,一双矍铄的眸子像炳耀的春阳,静静地映照着他。
……
“嗯?入外门?”乘风殿内,一名负责杂役弟子晋升事宜的白袍执事皱了皱眉头,端着一杯茶浅啜了一口,不耐烦地道,“你是昨个儿考核时落选的弟子吧,直娘贼,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差那一两名进前百的人来我这求情,我劝你别在我这白费心思了,你有这功夫,倒不如回自个儿洞府多瞅几本典籍。”
“我是韩宗羡。”
“噗——”这名执事一口茶全喷出去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茶渍,这才偏过头来,眼神诧异地打量起坐在檀木桌前,长着标志性鹰钩鼻的弟子。
他麻黄色的道袍是湿透的,甚至还沾着大片泥垢,昨夜下了一场近年来都罕见的暴雨,这小子应该是淋了雨,衣服都没换就来了。
“哎哟,稀客啊!”他上上下下扫量了一番韩宗羡,语气阴阳怪气起来:“咋了,终于想通了这是?”
“想通了。”韩宗羡眼神暗淡,以一种看不见的幅度点点头,“我不想在烟云山继续待着了。”
他理解这名执事幸灾乐祸的心态——杂役弟子有天赋,有实力,也在晋升考核中有名次,却迟迟不进入外门深造,这对于一个宗门来说,无疑是对人才的一种浪费。身为乘风殿执事,免不了要受高层诘问。韩宗羡记不清究竟是两年还是三年前,这位想不起名姓的执事曾差人来过他的洞府,表示愿意给他特殊待遇,不用再等到下次晋升考核开始,直接破格将他录入外门。
甚至连名声方面都替自己考虑到了——到时对外宣称说是宗门强迫他入外门,不是他韩宗羡不守誓言。
他拒绝了。
“嘿哼。”见着韩宗羡这幅没有丝毫脾气的样子,执事发出一声语调不明的怪音,那语调像是解气,又像是不满这小子连辩驳都不愿辩驳一下,“想通了也好,省得每次紫极殿开会都说我这个执事对弟子的思想工作没做好。”
说着,他起身来到后方一排排架子中间取出一个其貌不扬的袋子,扔给韩宗羡:
“喏,此物名为储物袋,是每一个外门弟子的必须之物,里面有一枚灵石,算是宗门对你们通过晋升考核的奖励,还有枚玉佩,你将其拿出来后需得滴血认主,随后按玉佩上面刻的字去天竹山找对应的洞府,里面还有本册子,记录到外门需要注意的事项。”
“多谢……额……”韩宗羡道谢的声音卡住了。
“我姓王。”白袍执事眉眼一横,看样子相当不爽。
“多谢王执事。”韩宗羡重新做了一个揖,随后打开储物袋,取出那枚玉佩。
他用牙把大拇指的皮咬破,将要往玉佩上滴血时,却有了一刹的迟疑,这几年艰苦卓绝数着日子过的时光从眼前流淌而过。
可很快,这抹迟疑强行被他剔除眼眸,他将指尖靠拢那枚翡翠色的玉佩,用力挤压了一下大拇指,让指尖的血滴进那枚玉佩中。
见到这一幕,这名执事嘴角上撩了些许,而后没型没款地伸了一个懒腰,慨叹道:“不容易,着实不容易,总算把你这尊元老送走了。”
他翘起个二郎腿,觑眼向韩宗羡瞧去:“说起来,你几年前拒绝我好意那会儿,我心中那个震动啊,想着你韩宗羡虽然蜗居小小烟云山,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啧啧,着实没想到你也有熬不下去的一天。”
王姓执事这人似乎偏好挖苦别人,并以此为乐,说完这话,他兴致大起,自顾自地站起来,在亮敞的偏殿中绕着韩宗羡晃来晃去:
“说实在的,我都能想到你到时候入了外门的情景,你想知道吗?”说到这,他惟妙惟肖地摆出一幅惊愕的神态,“咦,你们快看,那不是韩宗羡韩师兄吗?怎么没夺魁就往天竹山的地界跑啊?哎呀,这是知道自己没夺魁的能耐了啊,哈哈哈,亏他还在烟云山厮混了五年呢,白混了这是!”
模仿到这的时候他身子晃到了韩宗羡跟前,而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你在那里应该能碰到好多你曾经的师弟呢,都是这五年间进的外门,就比如说那庄秦川,哦,对了,还有昨天刚赢了你的涂明山,哈哈哈。”
自娱自乐地模仿了一阵,王姓执事始终没听到韩宗羡的回应,渐觉无趣。
“熬了五年,还给你养出了一副好脾气是吧?”他咂了咂嘴,“娘的,当时周维远要有你这脾气,我也不至于被下放到烟云山这鸟不拉屎的山头来。”
想起一团糟心事,他唉声叹气了一阵,随后转过身子:“喂,姓韩的,现在就可以回你洞府收拾东西去天竹山——诶?人呢?”
只见他办事的檀木桌子上静静睡着一枚玉佩与一个储物袋,而韩宗羡这个人,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直娘贼!跑了?”他怪叫一声,拾起桌上那枚玉佩,冲出了大殿,脚步几个点地飞过宽阔的广场,又纵身一步跃下三千级的台阶,来到那条通往乘风殿的栈道上,终于看见了正朝着烟云山山腹内走去的韩宗羡。
“兀那姓韩的小子!”他高声道,“你他娘的不去外门了?”
韩宗羡停下脚步,回头黑着脸盯向这人,对方种种言语在他脑海里像刀子一样翻搅,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的疼。
可偏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若真的进外门了,八成会遇到对方说的那种情况。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青年觉得死也无法接受。
索性将心一横,阴沉道:“不去了。”
王姓执事愣了一下,随后拿起手中的玉佩骂街道:“你他妈早不说,现在这玉佩都让你滴了血了,认你为主了!”
“那就让它留在殿里!”韩宗羡的声调陡然拔高了几个度。
音量拔高的瞬间,他牙关紧咬了起来,双拳攥得甚至连指甲都嵌进了肉里,胸肺间有澎湃似海的情绪在剧烈翻涌。
他突然发觉一个此前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拜入了外门,自己就能逃避这可耻的过往了吗?
昨日雨夜,那个悲泣的自己所矫饰出来的外门裹着一层幻想所特有的美好,直到今日真的要拜入外门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幡然醒悟,此举并不能为他纾解长久压在心中的苦闷,反而带给他一种在深渊中下坠的感觉。
这种终生活在他人鄙夷目光下的感觉,他每每思之,都觉身受汤镬。
既然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下坠堕落……
那为何……为何不壮士断腕般死守自己的初心?!
骤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无比猛烈的泵动了一下,仿佛一直在大海上迷茫飞翔的孤鸟看到了岛屿的轮廓,而后眼眸里仿佛有什么破碎的,涣散的东西飞速重聚。
韩宗羡猛地抬头,目中一瞬间爆出夺目的精芒,那陡然从目中射出的锐利将离他百米远的王执事惊得后退半步,而后这名执事听见了一个如金石相击,铮然作响的声音:
“把那枚玉佩留在殿里,等我什么时候夺魁了——会再来取!”
铿锵有力的话语从韩宗羡的肺腑间宣泄出来,在这一瞬间,整个山头仿佛都震了一下。
喊完后,韩宗羡微微喘气,而后才刚反应过来似的,为自己这番如此硬气的话语而愣住了。
俄顷——
“哈哈哈哈!”
一声无比畅快的大笑银瓶乍破般从他嘴里发出,野马般撒开蹄子在这片山头乱窜,嚣哗狂烈,久久不散。
笑声里,韩宗羡常年积郁在眉间的苦闷与压抑全都化作一团云雾,随风飘散。
笑罢,他看也不看后方那个在疯狂骂他有病的王执事,沿着栈道继续前行,脚步轻快,松弛,像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走在流经整个平野县的小河边,连阳光都是围绕着他起舞的。
走了一阵,韩宗羡便停住了脚步,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前方。
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屹立着一个等候多时的撑伞老者,见到他停步,这老者将手中的伞收起来,往地上一抖,那黑伞便哗啦啦抖成一个“傘”字道文,钻回邢有崖眉心。
“都想起来了?”他含笑问道。
韩宗羡他向着邢有涯恭敬点头:“想起来了。”
此时此刻,他身上那股锋锐的气势已然重新凝聚,双目也恢复了往日夺目的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只涅槃的凤凰,亟待冲霄一舞。
韩宗羡目中露出感激,向着邢有涯躬身一拜:“多谢邢长老。”
“不用谢我。”邢有涯没有接受他这一拜,“要谢,便谢你自己。”
在二人对话的同时,整座烟云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化作一团薄薄的烟云逸散,而后那苍白一片的世界重新笼了回来,与先前不同的是,从天际飘落下来的雨不知何故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弭于无形。
邢有涯扫了一眼这片无暇且纯粹的世界,又细细瞧了一眼这个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青年,彻底放下心来,而后转过身去,一袭青衫在这白茫茫一片的无垠天地里渐行渐远,直到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的声音遥遥飘来:
“你昏了大概两息,崔昭虽强,还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你击败,而且你的血莲秘法应该还未到极限,所以……尽管放手去搏吧,有老夫在,保你性命无恙。”
“放手一搏……”韩宗羡出声喃喃,目送着老者的身形模糊,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十年倥偬在眼前如漫天星斗流转,那个心被磨炼得如同砥柱的自己从十年的光阴中缓步走来,与他紧紧融合在一起。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于是他睁开了眼。
一片刺目的白光陡射了进来,同时耳畔响起巨物撞击的轰然巨响。
他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光亮,随后便看见一黑一白两条巨蛇在一片碧澄湖面上死斗,躯体碰撞的动静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他将目光侧移,对面岛屿上崔昭那道挺拔的身影便映入了视野,在喧天的狂风与水浪中,那一头墨发随风飘舞。
韩宗羡忽然笑了,声音像当初在烟云山的栈道上那样,肆意且狂放,只是略有不同的是,这次的笑声中,还多了一股无匹的,冲天而起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