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家回来以后,薛芳华就独自坐在阁楼的小床上,独自望着外面的暴风雨。
大风以移山倒海之势跳出黑暗,抡起巨大的拳头在窗户上擂动,窗台还在漏水,但薛芳华已经无心理会,任由雨水打湿了屋里的角落,甚至蔓延到床头柜下方。黑暗的云层深处传来隆隆的声响,外面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院子里的花木,树木痛苦地捂住耳朵呻吟,盛开的花朵被刮到地上,零落成泥,一片狼藉。泥土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洼,玻璃窗上的雨水也聚集成细流,沿着玻璃窗淌了下去。
风从黑暗里迎面吹来,雨丝打湿了她的脸庞,冰冷刺骨。绒绒一家都跑到她的房间里避雨,毛茸茸的身子紧贴着她,让她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了一点温暖,她搂紧绒绒,把脸埋进它柔软顺滑的皮毛间,小猫的气味让她感到了一丝安心。绒绒也很乖,察觉到她恶劣的情绪,便一直依偎在她的怀里,小爪子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薛芳华搂着绒绒,出神地望着窗外黑暗的狂风暴雨,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从花房中拔出来,移植到花盆里的植物,暴雨正在一步步逼近她,她却无处可躲,只能以肉身抗拒这场狂风暴雨的屠杀,被摧毁只是时间问题,但她却累了,倦了,已经不想再去费心躲避了。
薛芳华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直到身躯完全僵硬,冷雨仿佛有一种魔力,把她的血液和体温都完全剥夺,把她变成一尊无血无泪的石像。她没有开灯,忽然之间,室内就一片黑暗,一道闪电从当中劈下,瞬间把天和地撕成了两半,一半雪亮,一半则是不见底的深渊。闪电过后又是隆隆的雷鸣,震得她头皮发麻,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门口有敲门声,她连忙跑过去开门,果然看见蒋碧云湿淋淋地站在外面。
“原来你在啊。”蒋碧云抱怨道,“我刚才敲了很久的门,还以为你出门了呢。”
“不好意思,雷声太大了,我没有听到外面的响动。”薛芳华连忙让她进屋,然后又慌忙找出干毛巾。蒋碧云穿着一条深红色的茶歇裙,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还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衣服都湿透了,裙摆上都是泥水,裙子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她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才感慨道:“我看天气预报说有阵雨,没想到高铁直接因台风取消了,我打了个顺风车,加了不少钱才回来,路上的积水都到我的小腿了。”
“你先去洗个澡吧。”薛芳华说,“家里漏水了,我叫了师傅,但师傅说天晴了才能上防水胶,今天只能自己找点东西堵堵?”
“那怎么办?万一我们晚上被水淹了呢?”
“对,所以我打算去招待所住一晚,把绒绒和大黄它们也带上。”
“老房子就是麻烦。”蒋碧云抱怨了两句,拿了个航空箱把绒绒一家塞进去,大黄的体型过于庞大,塞不进航空箱,薛芳华便拿了一件雨衣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冒雨来到招待所开了房。蒋碧云洗了澡出来,看到薛芳华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床上,六只猫都围在她身边,她的脸颊十分苍白,嘴唇也没有任何血色,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蒋碧云走过来,担忧地问道。薛芳华摇了摇头,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没事了,睡吧。”
这天晚上,从薛家回来后不久,薛芳华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田野上,天空布满了乌云,沉重的云层几乎压到了地面上,薛芳华极目远眺,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密林,每棵树都有几十米高,就像无数沉默的巨人紧挨着比肩而立,将连绵的山峦尽数占领,用沉默和阴暗吞噬一切。
暴风雨要来了。她听到狂风掠过山林的呼啸,仿佛野兽的嚎叫,从深不见底的暗夜里传来,令她周身如坠冰窖,森林里十分黑暗,她只能听到周围的怪声,不时有灌木的尖刺划破了她的脸,她能听到急促的水声。她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连根探路的手杖都没有,薛芳华觉得这片森林就像一片汪洋,她会迷失在这片密林里,直到被它连皮带骨地吞噬。
就在这时,附近突然出现了一处亮光。在茫茫黑暗之中,这道光芒犹如神赐,一下子照亮了她周围的路。一个围着披风的人站在路口,手里拿着灯笼。她用披风护住灯笼,小心地遮挡着雨水,风帽下露出薛菡的脸。
“华儿,跟我走吧。”她朝薛芳华伸出手,薛芳华不解道:“去哪里?”
薛菡伸手遥遥一指,一条笔直的路便顺着她的动作伸展开来,一直通向远方的一栋灯火通明的房子。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旷野里,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指出了一条明确的道路,她本该感到感激和庆幸,但那栋房子的灯光却让她迟疑了。她吞了口唾沫,回头看着身后诡异阴森的密林,仿佛一张血盆大口,要吞噬踏进这里的一切生命。见她纹丝不动,薛菡耐心地劝道:“华儿,过来呀,妈妈带你回去。”
“不。”薛芳华摇了摇头,忽而转身逃进了密林。薛菡没有追赶,一直站在原地,冷静地注视着她。黑压压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滚,不时有蜿蜒而下的闪电把大地一瞬间照得惨白,接着是轰隆作响的闷雷,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薛芳华很快被雨淋得透湿,粗糙的枝条鞭子般抽打着她的身体,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腑疼痛欲裂,忽而脚下一个踉跄,她重重地绊倒了,一时竟爬不起来。
薛芳华环顾四周,早已没有了灯和薛菡的影子,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跟薛菡走。在暴风雨的森林中,她根本分不清楚方向。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响,起初她以为是林间的野生动物,后来发现那声音就来自周围。这些树木在狂风中摆动着枝条,悄悄交头接耳。
薛芳华的脸色立刻变了。意识到她发现了自己,树木忽然停下了交谈,枝干仿佛蛇一样探出来,每棵树上都长着人脸。
“为什么不和你妈妈走?”一棵树问道,“明明她可以带你走上顺顺当当的人生路,你非要靠自己冒险,现在你还能去哪里?”
“我……”
树木对视一眼,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她吓得惊叫起来,身下变成了一处泥淖,瞬间将她吞没。
“芳华,芳华!”
有人摇着她的肩膀,薛芳华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浑身都是汗水,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感到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无法呼吸,直到有人突然把她从水底下拉了出来。薛芳华睁开了眼睛,才看到蒋碧云正担忧地望着她。
“你发烧了。”蒋碧云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下午又淋了雨,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薛芳华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厉害。蒋碧云瞪着她:“什么没事?怎么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起身拿了外套,想带着她出门,薛芳华看到窗外的雨还是很大,只得说道:“现在下这么大的雨,也打不到车啊,我先吃点药睡一觉,如果明天还在发烧再去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