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是被客厅里的争执声吵醒的。她昨晚失眠了,只睡了两个多钟头,她本想永被子捂住头,奈何客厅里的声音执着地钻进她的脑子里,突然夹杂着一句带着浓浊口音的男人声音:“我不管,总之这个机会过时不候,你得把她给我叫起来!”
“你小声点儿,华儿本来睡得浅,这几天又都忙到很晚,把她吵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陶念娣十分愤怒,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尽量不想吵到薛芳华。薛芳华烦躁地堵住耳朵,最终只得揭开被子,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走到客厅门口,屋里的人果然是薛川。他比陶念娣足足高出一头,一头鬓发已经花白,脸上密密麻麻布满苍斑,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起了花。薛芳华一向和他不亲,看到他只硬邦邦地叫了一声:“外公。”
薛川点了点头,打量了她片刻,面色缓和下来:“华儿,怎么瘦了这么多?在上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乱说,早就跟你说了,一个女孩子考个师范多好。离家近,工作又稳定,将来也方便照顾家里,自己非要考到上海去吃苦,现在受到教训了吧?”
薛芳华敷衍地笑了两声,不想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还约了朋友出门,我先走了啊。”
“站住。”
薛芳华停下了脚步,极力忍耐着,双手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薛川早年当过兵,因此在家中性格强势,说一不二。他退伍以后就在供销社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两千块,后来供销社倒了,他的退休工资也比一般人低,却也是家里唯一拿得到退休金的人。
在薛芳华的记忆里,他即使不再上班,也要每天夹着公文包,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通往供销社那条终年破败的石板路上,当他下班回到家里研究三国演义,研究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时,陶念娣便做着各种杂活补贴家用,除了做绒花以外,她还要烧柴做饭,洗全家的衣服,还要去外面帮工,接各种脏衣服回来洗,手终年在洗衣粉当中泡得又红又肿,每当汗水流过眼睛,她就连忙抬手擦一下。
薛家的经济条件一直到薛芳华中学快毕业时,薛菡创业成功了才逐渐好转。即使薛芳华小时候,他也疼爱过她,但薛芳华总觉得和他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感觉在她站在薛家祠堂里,仰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时感觉尤其明显。薛川在封闭的环境里呆的时间太久,即使桐花村比起许多观念落后的偏僻村子已经好多了,但他仍然认为女孩儿最大的出路是嫁个好人家。虽然薛川也抱过她,疼过她,但总拿一家之主的权威来压她,因此薛芳华年纪越大越不喜欢他。
“我在回村的路上听到了一些传言。”薛川也了解这个外孙女,想起自己的目的,语气缓和下来,“听说你和新来的村官小赵在处对象?”
“没有,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那村里怎么人人都在说你们两在上海就认识了,他是为了你才来到桐花村的,村里人经常看到你和他一起吃饭休息,他还送你回来?”
薛芳华一阵无力,尽管她知道一些村民闲极无聊,只能靠八卦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谣言已经传到这么离谱的地步:“你听谁瞎说的?我回来才认识他,而且我们只是在工作上才相处了两天,怎么可能发展的这么快?”
“行吧,我打听了一下他家里条件不行,你们没处对象最好。”薛川说,“我这次去镇上,正好遇到了以前的一个老战友,他的孙子比你大五岁,在附近经营着一家缫丝厂,他们家里两代经商,在城里好几套房子,今晚上你跟我到镇上吃饭,他们正好过来办事,想顺便看看你。”
薛芳华愣了片刻才品出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的新工作都还没定,没兴趣找对象。而且跑来看看我什么意思?他们当我是个东西,顺便过来验货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薛川耐着性子劝道,“人家一家人都是老实人,又正派,条件又好,反正你现在又没工作,去看看怎么了?要是他们真的看上了你,你后半辈子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比在上海的血汗工厂累死累活要强?”
“我宁愿在上海的工厂累死累活,也不会手心向上跟别人要钱。”
薛芳华说完后掉头就走,薛川把茶杯一摔,怒道:“薛芳华,你给我滚回来!你怎么跟你妈一样的牛脾气,我看将来还有谁肯要你!”
“老薛,华儿才回来几天,想好好休息一下,好端端的别骂人啊!”陶念娣看到祖孙两又吵了起来,连忙过来打圆场,薛川回头就骂道,“都是你不会教女儿,一个二个都教成这副德行,脾气臭还不规矩!我反正和人家约好了,你下午必须得来。”
陶念娣不敢反驳,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薛芳华的火气蹭的冒了上来,冷笑道:“是你单方面跟人家答应的,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当然不作数。”
“外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都去了上海十年了,岁数这么大了一个对象都没找到,我战友的孙女都在上海找到了有房有钱的男人,还让人家在房本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亏你读了这么多书,人家还是个职高毕业,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太没出息了!”
“我去上海读书不是为了嫁个优质男人。”薛芳华被气笑了,“如果是男方全款买的房子,就算写上名字离婚了女方也分不到。你既然这么想要人家的房子,就自己嫁给他吧。”
扔下这句话以后,薛芳华再也没有理会他的呼喊,直接摔门离开了,一直跑到对面的早点店才停下来。她一大早起来没有洗漱,睡衣也没换过,只拿了手机,老板一家正在吃早饭,愕然看着她蓬头垢面地闯进来,拿了手机扫码道:“给我来一笼包子。”
老板拿了包子递给她,薛芳华付了钱,他才认出来,随口说道:“你不是小赵书记的未婚妻吗?”
“什么?”
“对啊,听说你们两原来在上海订了婚,后来闹翻了,他一路追到这里来。你们两什么时候办喜事?老薛也是我的老邻居了,他孙女办喜事可得邀请我来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