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她置身于一间整洁而干净的房间,晨光熹微,淡淡的阳光透射进来,温柔地洒在浅蓝色的被褥上,窗外杨柳依依,细软的柳枝在窗棂上婆娑起舞,静谧的空间像幅油画。空气里充斥着草汁的清新味道。闭上眼睛凝神细听的话,甚至还能听到些鸟雀时断时续的啼鸣。
薛芳华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早上六点,她的双腿已经自动驱使她起了床,迅速收拾好着装,拿起手机时才意识到她已经离职了。薛芳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北外滩的那栋房子里,周围也没有车水马龙和耀目的广告牌。不用担心任何突发状况,不用担心客户的电话,不必考虑出勤晚了会被扣工资,每天早上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醒来。
薛芳华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里,看到屋里乱糟糟的,便习惯性地开始收拾起东西,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带锁的大箱子。箱子上已经布满了尘土,她掸去箱子上的灰尘,打开箱盖,里面是她小时候用过的课本和玩具,作业本和考试的试卷都被陶念娣细心地收了起来,纸质已经泛黄薄脆,上面是红笔画出的双百分。薛芳华在箱子里找到了一个浅粉色的塑料封皮笔记本,上面还带了锁,她小时候班上很流行这种本子,出场时会设置密码锁,但有经验的孩子会从上面细微的触感发现真正的密码。她拿了一把小刀,仔细地撬开密码锁,里面果然是小时候她写的作文。
一切忽然就变得无比简单,薛芳华有点怔忡。紧接着,熟悉的焦虑立刻涌上心头。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按住剧痛不休的太阳穴,大脑在强迫她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否则心脏便敲起了警钟。她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一声,宛如急促的鼓点。薛芳华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她必须立刻做点什么来缓解焦虑感,她辞职前并没有做好接下来的安排,突然之间失去工作,她只得打开招聘网站搜索信息,现在不是招聘旺季,挂出来的岗位不是工资低就是和她的专业不对口。薛芳华在上海没有落脚处,短时间也不打算回去,她便坐下来优化简历,随后试着投了两家本地的金融公司。
投完简历以后,一直强迫着她做些什么的大脑才高抬贵手,心跳也恢复了正常。这时腹中的馋虫立刻叫了起来。她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外婆去镇上一堂(趟),早饭在果(锅)里。
陶念娣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后来也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只在家里做点手工活和带孩子。锅里蒸着三鲜肉包和千层油糕,薛芳华泡了一杯绿茶,两口吃光了早点,满脑子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大黄跳到她跟前,高高竖起尾巴转了一圈,发出嗲里嗲气的叫声,薛芳华给它喂了肉,打算去外面打印店一趟。她换了身T恤和牛仔裤,只拿了手机。她刚出了门不久,就又下起雨来,外面杨柳依依,雨水打在新修的石板路上,仿佛温柔的抚摸,巷子七弯八绕,皮鞋敲击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薛家后面有一座琼花观,原来是供奉后土娘娘的后土祠,观内有一株高大的琼花。听说陶念娣怀女儿时就是去祠堂里求的,此时还没到琼花盛开的时节,满院苍翠。一排花船驶过河面,船娘们唱着歌,令她恍然以为回到了过去,但低头一看,村里的澡堂早已关闭多时了,只有门口还挂着一副门帘:涤清泉以浴德,涤旧垢而澡身。
薛芳华记得里面有两个并排的长方水泥池子,水温不同,绕着池子有淋浴喷头,在双桂泉浴室房子的后面,人工砌的土锅膛,紧靠头池,池下面有青砖砌成的“地龙”,浴池中水雾朦胧,亲戚邻居都在浴池里一边泡澡,一边谈天说地,跑好了就躺在躺椅上,吃桂圆汤,磕瓜子,小时候洗澡都是外婆带着她去,用大毛巾把她裹住,她就坐在外面看着浴池里蒸腾的水雾,如今这些澡堂子和绒花厂一样一个接一个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洗浴中心。薛芳华撑着伞回过头,正好看到烟雨中寂静的绒花厂。
如果这座厂子还在,薛菡就不会离家出走去创业,陶念娣也不必仰人鼻息过日子,而她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薛芳华。她本想离开这里,双脚却驱使着她来到了厂子生锈的大门外,直到一只大公鸡突然从栅栏里跳了出来,喔喔叫着冲她扑过去,她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闪避,这时从鸡舍里跳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冲在前面的是个和她岁数相仿的青年,后面则跟着个小男孩,两人一齐向公鸡扑过去,反而在鸡垛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薛芳华看得目瞪口呆,公鸡站在边上扑着翅膀,嘲讽的看着狼狈的两人,薛芳华刚想伸手帮忙,就被公鸡狠啄了一口逃跑了,但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好胜心,薛芳华掉头就追,整个人扑了上去,把乱扑腾的公鸡按在身下,一伸手就捉住了她的翅膀,把它递给了青年:“这是你家的鸡吗?”
“是我家的,文琼哥哥只是来帮我把它逮回去。”男孩抢先开口,脆生生地回答道。“姐姐,你不是村里人吧?”
“我是陶念娣的孙女,刚从上海回来。”
“怪不得,一早听说陶阿婆的孙女有出息,可让我见到真人了。”青年笑起来,朝她伸出手,“我叫赵文琼,是桐花村刚选调的村长。”
“薛芳华。”
赵文琼比她整整高出一头,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生的至多只算端正,不过一言一行都令人如沐春风,眼角有细纹,显然是常笑之人。两人把公鸡还给屋主,屋主是个叫吴慧倩的中年女人,见她只会打着手势道谢,薛芳华才知道她是聋哑人。吴慧倩的丈夫不在,女儿正伏在小桌上写作业,旁边有两只小羊在安静地吃草,一只小黄狗围着她直撒欢。这狗是个自来熟,一看到有外人就跑了过来,兴奋地呼哧呼哧,尾巴摇得像螺旋桨,赵文琼一把将小狗拎起来扛在肩上,小女孩也看到了她,笑着挥动小手,高声叫道:“文琼哥哥。”
赵文琼对她挥了挥手,也是满脸笑容。两个孩子都穿着印花T恤,没戴帽子,精致的小脸上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看到薛芳华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房子是典型的扬州老宅,有小四合院和天井,墙壁上爬满青苔,还搭了个种爬山虎的架子,但屋子里空空荡荡,所有值钱的家具都被变卖光了,门前挂着刺绣的门帘,用来装东西的纸箱上都搭着装饰用的布匹,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也崭新干净,看得出来女主人在尽力维持一家的生活体面。赵文琼把小狗放回女孩怀里。吴慧倩低眉顺眼,一直不敢抬头看人,赵文琼打着手语和她沟通,她便进屋拿了药水和纱布,给薛芳华手上的伤上药,匆忙打着手语,满脸愧疚。
薛芳华看不懂手语,只好拿手机输入了文字给她看,她才松了口气,又忙着给薛芳华端茶倒水。小男孩也坐在边上写起了作业,两人通过手势沟通,薛芳华也不懂,捧着茶慢慢地喝,笑眯眯的看着女孩,声音特别柔和:“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并不怕生,很大方地回答:“我叫刘芸,今年五岁了,爸爸说这个名字是香草的意思。”
“好名字。”薛芳华大加赞扬。小女孩很开心,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不像陶念娣一样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她又转头看着男孩,男孩立刻挺起胸膛,大声答道:“我叫刘佳安,今年六岁半。”
薛芳华和孩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眼光忽然瞄到小男孩面前的作业本,不由得笑了,伸手指着其中一道题,温柔地说:“八加五等于几?”
小男孩写的答案是十二,他看了看作业本,又抬头看薛芳华,神情有些犹豫。薛芳华捡了一堆小石头放在他面前分成两堆,鼓励地看着他:“你再数一数,八加五等于多少?”
“十二,十三。”小男孩点着数目,马上用橡皮擦把答案擦掉,重新写下正确答案。
刘芸却在她跟前扭来扭去,欲言又止,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脑袋,薛芳华以为她想吃糕点,便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她,她却指着薛芳华发间问道:“姐姐,这是你在哪里买的花呀?”
薛芳华怔了怔,才意识到她出门时随手在头发上别了一朵绒花,陶念娣加了发夹,做的十分精巧,日常带出门也不会太突兀。她摘下绒花递给刘芸,她立刻面露欣喜,薛芳华看她梳着凌乱的小辫,发间什么装饰都没有,便笑着把她拉过来,从包里翻出随身携带的梳子给她编了个麻花辫,再把绒花别在她的发间,拿出小镜子照着:“怎么样,好看吧?”
刘芸有些忸怩,脸庞却飞上两朵红云。刘佳安却不乐意,大声指责妹妹:“妈妈说了人要有志气,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这是姐姐送给我的!”刘芸争辩道。薛芳华连忙揽住她的肩膀,解释道:“这是姐姐看小芸可爱,送给你的礼物,不是小芸动拿的,对不对?”
刘芸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薛芳华忍不住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这时赵文琼正好走过来:“你们在吵什么呢?”
“文琼哥哥,姐姐送给我一朵花,好看吗?”刘芸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赵文琼定睛一看,笑道:“不愧是上海带回来的首饰,果然比咱们这里集市上买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