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风把头搁在方征肩上,方征淡白的脖颈上有青色血管。连风出神地凝视,悄悄张开口,控制不住想,如果现在咬住这里,会是什么滋味?
他恨,但是比恨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当年方征那句“自由”仿佛幽灵在他脑海中盘旋。子锋忽然很想听听方征对别的事情看法。
“征哥哥,我的脑子不够用。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很难过。”连风在方征背上叹了口气。
“什么事情?”
“比如,一个建立了伟大功勋的人,和那些奴隶的下场,并没有区别。甚至更悲惨,这是为什么呢?”
方征讽笑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连风攥紧了方征的肩膀,沙哑道:“正常?”
方征道:“建立伟大功勋的人和奴隶,就像利刃和骨叉,都是工具。利刃被用得多,就错觉自己是个人了。但其实在上位者眼里,依然只是个工具。工具可以用来炫耀、展览也可以被折断、闲置、丢弃。”
察觉到背后连风久久无言,方征正疑惑,忽然感觉对方攥紧自己的肩头,轻轻抽了抽鼻息。
果然如此,一针见血的答案,比什么骨针刺得痛得多了。
也可以被当作筹码和条件工具却以为,可以愤怒,可以拒绝
只以为别人都是工具,不知道自己也
方征内心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一个认识不到一天,还没有解除嫌疑的家伙,在自己背上,似乎准备掉眼泪了。
方征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他把连风放下来,转过身去,对方紧紧捏着他的肩,浑身颤抖,咬紧嘴唇,仿佛在冰块中冻久的小动物。
方征正疑惑间,连风却说了些奇怪的话。
“为什么是你不该你”
子锋紧紧撑着方征的肩,不让自己靠过去。他知道如果抱住,会很暖和,三年前就证实过的,晚上抱着睡觉可以汲取到许多温暖的身躯。可是不该从方征这里汲取,明明想的是重新把方征捉回去,锁起来,实施报复手段
不可以软弱。
可是此刻自己像个落在井里的溺水者,攀住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竟能稍微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真是奇怪,子锋心想,他明明那么恨方征,为什么又那么渴望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温度。方征三年前最后对他说的话,当时自己听不懂,直到经历了那些黑暗的遭遇,才惊觉分量。
子锋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却忘记了更要命的事情。
他在地狱待了三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皮肉骨都不得不变成现在这模样。如今震惊地发现,方征竟然在这三年里,把当初被炸毁深埋的山谷变成了桃源
他情不自禁,朝方征问出了那些话,并在得到答案时,几近控制不住情绪。
“要哭就哭。”方征并没有追问连风在痛苦什么,这个时代的弱者的遭遇他已有体会。在他看来,连风也是那万万千千的可怜人中的一个。
连风却直起身子,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在方征眼前掉下来,低着头不发一言,攥着拳头捏得死紧,抽噎声也不发出了。
“挺倔,”方征有些意外,点头道,“那就咽下去,再也不要让它浮出来了。”方征一直看着他,最后叹道:“咽得下去,也行。”
子锋抬起头,忽然又极轻声地问了句:“你也咽过吗?”
方征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改成了“你”。
“很久之前。”方征冷冷道。
“好。”子锋点头。随后一声不吭了。
方征重新背起好不容易停止哽咽的连风,感到连风的嘴唇擦过自己脖颈,仿佛一片温软的羽毛。他感触非常敏锐,不由自主轻轻颤抖了一下,低呵道:“不要乱动。”
“征哥哥,你好暖和。”连风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霜雪般的眼色中有了些许神采。
只有你能让我活过来啊,方征,当我以为死在大青龙肚子里的时候,当我跋涉千里荒漠几乎渴死在回王都的路上时,当我铸造了史无前例的功绩却被灌入二十八根黄铜链钉穿琵琶骨的时候
我都记着你的名字啊,方征。是你的名字让我一次次活下去。开始是为了活下去憎恨你、报复你、折磨你,看你崩溃的样子。
后来,为了寻找你的来处、探问你背后那些故事的力量、找到你寥寥数语间那种“自由为人”的答案
连风把头埋在方征肩上,眼里露出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