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没读过书,也不像二爷一样见过世面,但一样基本道理我是知道的。”
她抿抿嘴,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二月红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照爷说的,城里闹腾成这样,日本鬼子昨晚是不晓得,今天一早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怎样呢!”
几句话『轰』一声炸开来,戏班子里的人更乱了,他反倒静下来,张启山那样的性子,干什么都会想到后路,一起在茶楼打发的日子里,对方淡淡漠漠的告诉他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还有父亲是怎么在眼前活生生被日本人机关枪打死,话讲起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想想那时候就看出这家伙一点也不简单。
谁都可以蒙上眼睛假装日本人不在外头,安安心心在城里过太平日子,就张启山不行;谁都可以冒冒然道听途说讲张启山闲话,猜日本人会进城也把他平了,就二月红不行。
这乱世能求的,不过一知己。
“日后我都告诉你,今晚千万不要唱了,回宅子里待着,早上听到什么消息也不要出来,我会去找你。”言犹在耳,也像是颗定心丸那样,什么都突然稳了下来,他看看四周纷乱的人,亮着嗓子吼一声。
“都在这忙乎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王叔,派两个人守门,门要栓紧,谁要进咱们戏班都先跟我报一声,我准才请。”
也还是有点心烦意乱,只是再不像之前那样无头鼠窜了。
人群散开各自干活去,他转头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绑着两条油亮的辫子跟在张嫂后头进厨房,奇异的心安。
一辈子最长的一天,他从清晨等到傍晚,落日后再等到凌晨,算上去一日一夜过了,除了赶着进戏班子把寄作学徒的孩子领回去的父母外,没有其他人敲过戏班大门,每个人进来、出去,二月红凑着耳朵听外头的碎碎杂杂讨论一日变政的过程,外头的日本鬼子怎么骚动……
几个孤儿过来跪在厅前,说生不如人,死就是死在戏班子里也成愿了,他把他们一一扶起来,承诺只要自己在,戏班就不会散,这些人后来跟了他一辈子,上台唱戏下斗倒明器,都是手把手的血誓。
人心还是惶惶,隔天中午,那个人过来敲门了。没听过这么沉的声音,老总管过来喊他,声音都是抖的。
“张…….张……张先生来了!”
结巴半天,还是不知道叫他什么,外面这一天过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都是眼前这个人起的头,老总管忘了自己见过他,那个时候的少年一夜间老下去,他们家少班主也是,不到乱时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什么东西。
还真是一日不见宛如隔世,张启山被请到室内,二月红坐在那等他,听见他来倒不急了,沉稳的重量压下来,这次是舒服的,对方进来了,竟有点纳纳不知坐哪好的样子,突然就令自己就想笑。
“没事了。”
“没事了?”
三句话蹭不出一根骨头,二月红反问。
“我都安排好了。”
“旧时的统领呢?”
“一家全杀了。”
“他的亲兵?”
“也都解决了。”
“鬼子呢?”
“谈好了。”
他抬起头,看着二月红。
“鬼子派人进来探路,我把他们请到家里去,一切都谈好了,以后照旧自由进去,只是做生意要分一成给他们。”
“你把他们请到家里去?”
“是。”
一向不笑的人笑了,笑得很难看。
“你知道我总在想,会不会有人认出我呢,会不会有人记得那些逃出集中营的脸呢?想来是没有的。”
他的牙关咬紧,几乎喀喀作响,二月红伸手盖住他握紧的拳头,青筋都爆起了,再用力会伤筋骨的。
“想必是根本不值得记吧,就这么瞧不起中国人。”
不知怎么回他,兵慌马乱的,生命如草芥一样。
“你有计划?”
“有。”
“算我一份。”
张启山转头看他,那时候自己不知道,张大佛爷脸上这种表情,只有二月红看得见,后来知道了,在物是人非的时候。
“不容易。”
不知算是警告还是应允,二月红不管这些。
“我从来不干容易的事,不然就不学戏了!”
他说。
“倒是让你说中了。”
张启山说。
“嗯?”
“那天鬼子来我家看到那尊佛像,走前和我说,这大佛像衬我,以后不如叫我张大佛爷。”
“他们嘴里讲的、心里想得那是两回事!”
二月红嗤之以鼻,张启山摇摇头。“你说的是,但底下人听见就一股子气的叫起来了。”
张启山比他名字流传更广的是张大佛爷,一代人的传奇风流人物。
正是:
“九门张启山,眼中藏霜雪,眉底聚风雷,怀慈悲佛心,化怒发金刚。”
至此,长沙城只属于盗墓贼的辉煌时代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