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搂紧了我,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在那之前,手腕已经割开了……”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指间到心底,一寸寸的冰冷,像是凌迟一样蔓延上来。
先割腕,再悬梁。我的母后选了这样决绝的方式赴死。她是唯恐自己死不掉啊!
“是不是……萧别?是不是萧别……逼我母后?”我泣不成声,勉强聚了些力气,紧紧握住她的肩膀问。
“没有,不是他。”紫苏姑姑淡淡摇头,停了停,她又说,“中秋节那天,倒是有个叫袁采薇的女子来过含章殿。”
袁采薇是谁?我把目光转向了紫苏姑姑,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以捉摸。
无论我怎样追问,紫苏姑姑都不肯告诉我袁采薇是谁。她看着我的目光微露戚色,倒像是隐隐带着不忍。
难道这个袁采薇会跟我有关?可是我毫无印象。
我摇着头不去多想,缓缓松开手里的丝帕。
这块丝帕微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约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录着数行短诗微雨怜幽意轻风恨别情满城尽新绿不及杨柳青。
我低下头,凑近烛火,细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明显是个男人的手笔。
落款是熙和三年三月,长安。只有时间地点,没有署名。
长安。熙和三年。陆家。母后。我把这几个词汇放到一起,依稀有什么事情渐渐浮上水面。
熙和三年,天朝的都城仍在长安。母后甫及笄,还是陆府里待嫁的云英少女。
我没有亲历曾经的繁华,却还是能从宫女的闲谈中拼凑出当年陆家的盛况。
长安陆家,自天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高,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陆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是当朝第一望族。
据说,当年父皇正是有了陆家的支持,才最终在一群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上了金銮殿里的宝座。
及至熙和四年,陆氏长女陆宁卿入宫为后,陆家更得倚重:文有丞相陆光烨总领内阁,武有镇国公陆遥晖独掌西北军。陆家的门人子弟,出将入相,一时遍布朝野。
长安官半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家的权势光环,赫赫声名,无不让国人仰视。
熙和十年,丞相陆光烨邹然病逝,父皇立刻提拔了左相顾长安,右相陈敖,逐步瓦解了陆家在朝中的势力。不久,陆相的独子陆遥晖,我的舅舅,因为在一次抵抗辽军的战事中打了败仗,被罢了兵权,只在朝中落了个闲职。最终,辞官归隐,携了家小离开长安,从此不知去向。
青禾出生那年,天朝的都城从长安迁到了现在的地方。而长安陆家的繁华,随着天朝都城的迁徙,就此凋敝。
听宫里人说,从那以后就很少再见到母后有笑脸。
我的母后,有着秋水般的灵动双瞳,芙蓉似的俏丽面孔,在这个三千粉黛的后宫里也是个极出色的美人。笑起来便温婉如歌,不笑的时候,清爽淡定。只是很少见到她的笑容。或者说,是难得见到她真心的笑意。有时候她也会轻笑出声,只是那种笑从不到达眼底,像是冬天里的阳光隔了层寒风透过来,冰冷得很。
只有当我乖巧听话,或是太子受了父皇夸奖时,她的微笑才会自心底流露出欣慰和温暖。自从几年前,我觉察到了这一点,就心甘情愿收起了懒散,勤勤恳恳地做她心目中的优雅公主。可惜,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晚了。如今,即使我做得再好,她也不会知道,更不会搂我在怀里感叹轻笑。
我心里一涩,两颗眼泪抑制不住,直直坠到手里的帕子上。我低头默默折好了放进匣子里,心里一阵阵好奇,不知道写这首送别诗的人会是谁。
夜里,有人推门进来,是萧别。
我不顾紫苏姑姑担心的神色让她先下去。因为我想弄清楚那个袁采薇是谁,跟我的母后有什么过节。或许,在感情上我们之间已经谈不上谁欠谁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欠我一个解释。仇人之间让彼此死而瞑目的解释。
我们现在大概只剩下仇人这层关系了。仇恨到,最后一次见面,他明明知道我的母后已经死了,却偏偏不告诉我,不让我见最后一面。我苦笑。
紫苏姑姑一走,偌大的梓宫里就剩了我和萧别。
“当着我父皇母后的灵柩,有些事情,希望你能说清楚!”我冷冷开口。
“好。”他深深看我,神色莫辨,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袁采薇是谁?”
“前西北将军袁野的女儿。”
“前西北将军袁野?”我低头沉吟起来。
袁野这个人我认识,以前是靖王萧立的副将。可是,萧立出事的时候,没有连累九族,也没有罪及下属。他反而被提拔为威武将军,统领西北军。我的母后和袁家并没有过节。
“我死去的嫂嫂,是采薇的堂姐。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极深……”半天,他又补充说。
我恍然地笑起来。
果然,仇恨如野草,更行更远且生。
在熙和二十六年的尾巴上,大行皇帝和皇后终于得以入土为安。我的母后,至死也没有回得了心心念念的故里。
他们这一对怨侣,生前不曾相濡以沫,苦苦纠缠了一辈子,死后还是要共用一个陵寝。只是希望,天堂里,他们能够幡然醒悟,不要再漠视彼此,不要再相互怨恨。
地宫的石门在我的身后缓缓阖上,沉闷的声音徐徐传来,像是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在那个时代,我们李家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
如今,我的大哥仍然贵为太子之尊,二哥仍然保留着淮南王的封号,皇姐和我仍然是隆安公主和上阳公主。可是我知道,此刻的我们只是空顶了高贵的头衔,手里的权力只怕比最轻盈的绢纱还不如。
灾难还不止这些。
从帝陵回来的那天夜里,太子妃清婉的侍女慌张地跑到稼轩,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抽泣:“公主,求您……去看看太子妃……再晚,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这才知道清婉有了身孕。
赶到东宫的时候,殷红的血已经染红了小半边床榻。清婉苍白着脸静静躺着,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