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后,就下了几场雨,皆在夜间,天明即停。
一早一晚,渐觉凉爽。树叶摇来晃去,像喝了半斤“中度特”。棉絮样的云朵摊满天空,是抓棉机开松过的样子。人站在阴凉地儿,感觉已是秋风乍起。
不知不觉已八月。三月底满院花树,厂房南马路两侧的海棠花,开得是何等浓艳热烈,今夕已是籽实盈枝,想想,也不过昨日光景。
时间过得太快,都顾不上思考和沉淀。
华晨纺织。依旧机器轰鸣,纱飞线绕,经天纬地里,职工忙忙碌碌。一车车原料开进来,一车车纱线运出去。
明眼人皆知:承平安居之下,风刀霜剑,忧患追身。
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几个要账的,数额不大,多则几万,少则几千。
先是三个妇女,看关系应是婆婆、儿媳、娘家娘。自称是县城某电机维修部,欠其电机维修费九千多,历时八个月,来过五次,没拿上一分钱,只拿走一张欠条。
仨人轻车熟路,直奔总经理室,坐下来再无要走的意思。不知是婆婆还是娘家娘,声色俱厉,指天发誓:“今天不拿走钱,就死在这里!”
遇上这样彪悍的债主,老邬以柔克刚的技术用不上。债主来一次,他妥协一步,来一次,又妥协一步,直到退到无路可退。
临近下班,老邬推说财务处无人,明早肯定打款。
仨人根本不信,说前几趟来,他也这样说,总说“明天打款”,但从未兑现。
老邬想找个机会脱身,走到哪儿,仨人跟到哪儿。他上厕所,仨人就在厕所外蹲守。他去食堂,仨人跟到食堂。他去车间,仨人跟到车间。仨人把他盯得死死的。老邬始终在她们的视线之内。
更要命的是,老邬今晚还约了人,是县法院的郑副院长,事关百来万的民间借贷纠纷。
这笔借款,老邬与财务处长荆明做了个人担保,走到执行后,对方挺狠,撇开荆明,直指老邬——到内地查封老邬财产。
虽说老邬提前采取了应对措施:与老婆假离婚,转空名下财产。但还是被对方抢先封住1套房产。
老邬拆东墙补西墙,近几天才把钱还上,约郑副院长,是为了解封房产。为此,包厢里还提前备下客饭,意在二人密谈。
郑副院长准时到达,一看这要账的阵势,早已没了胃口,便谎称自己已吃过晚饭。俩人随即走出包厢,再次回到办公室。
三人不离左右,他和郑副院长走到哪儿,人就跟到哪儿。后来,老邬二人回到总经理室,片刻把事情说完,郑院长起身告辞。临走时,老邬送他一件黑陶,系内地文化特产,红漆木盒,黑坯彩釉,器型端雅。
送走客人,老邬感觉饥肠辘辘。边想找个人陪着吃饭,边想如何打发掉这几个要账的。
饭点已过,谁还能出来?他把电话打给林杉,林杉说他晚上控食,婉转地退掉了。
他又把电话打给企管处易金,易金正在厂区遛弯。有酒喝,就爱凑合。他走进包厢,陪老邬吃饭,老邬滴酒不沾,易金自己开了一罐啤酒。
俩人的共同话题,无非是:佳仁破产,职工讨债,集团人员跑光,班江川难撑危局。
仨女人坚定不移地候在门外,累了就在地板上半坐半躺。不时推开包厢,向里探头看看,意在:老邬在否?——怕他跳窗跑掉。
让她们在包厢一块吃饭,也不吃,让食堂给她们单独做,也不吃。她们唯一的信念,就是跟定老邬,在还钱上,这个华晨纺织唯一说了算的人。
谁也无济于事,仨女人不打不骂,不影响你办公,你又能怎样。易金不能白喝一罐乌苏啤酒,吃完饭,陪着老邬在办公室说了会儿话,找个借口溜了。
他出门时,仨女人就在室外的走廊里席地而坐,走廊里光线暗淡,她们音容模糊不清,手机屏一闪一闪,偶有路过的人,被吓一跳。
老邬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有人说深夜12点半,还看见仨女人守在走廊里。
翌日上午,有人说,仨女人拿走了属于她们的钱。
欠债不还的滋味不好受,若能从头再来,老邬应该有另外的活法或做法。
想象去年下半年,自己干得那些事,老邬悔得自杀的心都有。想想集团干的那些事,老邬恨得杀人的心都有。
往事不堪回首,铭心刻骨,石破天惊。
那段日子,集团隔三差五地抽资金,最疯狂的一笔,在华晨账上卷走1200万。整个去年下半年,华晨累计被集团抽走3900万资金。
也不能全怪集团,谁让华晨账上爱趴着这么多资金,不宰你宰谁?至于这些钱,哪笔是用来还银行贷款,哪笔是用来还设备租赁费,哪笔是用来采购原料,哪笔是用来偿还民间借贷......。集团一概不管,生死各安天命。
老邬恨自己眼瘸,集团为了自保,已决心丢车保帅,对各子公司已动杀鸡取卵之心,自己还他妈的抻着个脖子表忠心。
这个因果,这杯毒酒,只能自己消解。集团把钱划拉走了,华晨认下一腚账,且无力偿还。
但凡当时活泛下心眼儿,账上绝不留这么多钱,片刻都不行。有这些钱,还不如先把账还上,至于集团,就让它等着去。
诚然,老邬亦有私心。枪打出头鸟,在“不听话”的人中,若自己太过暴露,怕位置不保,班江川随时会把自己免掉。
他也知道,钱被集团抽走,自己的日子会闹饥荒。错误在于,当时自己还对集团抱有幻想,偌大个集团,不能说垮就垮了吧。
结果是,集团就像精心搭建的多米诺骨牌,祸起萧墙,就接力赛式的倒下去,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丧心病狂。
曾经神一样存在的班江川,如今被现实打回原形。他白手起家的佳德,又败家了,且如此彻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人作答,包括班江川本人。
仨女人要走的钱的第二天,物流公司又把老邬堵在办公室,老邬支吾了半天,对方听明白了:账我们认,欠条可以出,要钱现在没有,企业规模才上来,要等几个月,才能拿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