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做买卖人的心思后,乔贵发还不敢贸然扔掉拉骆驼的缰绳,离开大盛魁。他一边继续拉骆驼,一边谋出路;他在万里驼道上辗转,在千种前程上琢磨……又过了一年以后,乔贵发终于横下一条心:扔掉缰绳,离开大盛魁,另谋出路!
这年腊月,乔贵发随许班头的驼队回到归化城,算了工钱,领了赏钱,便向许班头说明了心事。
许班头一听,大吃一惊:“啊,你要走?为甚?是我甚地方对不起你吗?”
本来许班头对乔贵发十分信任,格外看重他,对他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福子和虎子。在许班头看来,没有一点点对不起乔贵发的地方,而现在乔贵发竟突然提出要走!
许班头问了一连串的“为甚”之后,不等回音,便又补充了一句:“我心里还准备明年再给你加十两银子的工钱呢!你怎么竟要走?!——你给谁家拉骆驼能像大盛魁?你跟谁拉骆驼能像跟我?!”
许班头始而惊,继而怒了: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点对不起乔贵发,那么乔贵发也就没有一点点理由需要离开他许班头;倘若乔贵发要离开他许班头,那就没有一点点情义……
看着许班头那吃惊的样子,听着那动怒的问话,乔贵发的眼睛湿润了:师傅太看重我了!他想不到自己在许班头心中的位置会这么重要,他动情了。
一双动情而湿润的眼,面对着一双动怒而火爆的眼;一种沉重而沙哑的声音,回答着一种暴躁而宏亮的声音。
“师傅,您对我恩重如山,我心里有数,我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恩情。我要走,不是要给谁跟谁拉骆驼,我是要学做买卖。”
“你这么大了,谁家的字号收你学徒?”许班头质问。
“师傅,我不是要学徒,我是要自己做买卖。”
“哼!哄鬼去吧!就你这?没有住过一天字号学徒,身上不够一百两银子,还能自己做买卖?”
乔贵发愈是解释,许班头心中的疑团反而愈大了。
但乔贵发还得继续解释:“师傅,我没学过徒,但可以慢慢学;我身上的本钱少,但可以先做小买卖。买卖越学越会,本钱越攒越多嘛!”
“拉骆驼不能攒钱?”许班头继续抱着疑团质问。
要消除许班头的疑团,看来只得实打实,不顾师傅的面子了:“师傅,拉骆驼是能攒些钱,可就是那几个死钱,而且是血汗钱,是辛苦钱啊!师傅,你拉了十几年骆驼,一共能挣多少钱?可人家十几年做买卖顶上生意,又能挣多少钱?拉骆驼,越拉越老,身子越垮,越来越不能挣钱了;可做买卖,越做越精,脑子越灵,越老越能挣大钱!师傅,我实在不想一辈子拉骆驼,一辈子拉骆驼实在没出息啊……”
乔贵发的一番话,把许班头心上的疑团消除了,却又给他脸上布了一层愁云。
“不想一辈子拉骆驼,一辈子拉骆驼实在没出息……”许班头重复着乔贵发的话,几滴老泪滚落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眼泪皮囊里,点点,滴滴,滚滚,落落……
“是啊,一辈子拉骆驼没出息,我就没出息了一辈子……”许班头自语着,喃喃着。
刹那间,乔贵发突然发现无限的苍凉笼罩在许班头的脸上!那黑的脸,深的皱纹,混浊而没有希望的眼睛,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老驼工的无限辛酸和苍凉……
乔贵发的耳中似乎隐约听到了归化城里的一句谚语:赶车下夜拉骆驼,世上三般没奈何!
这时候,乔贵发充满了对师傅的同情,同时也坚定了他另谋出路的决心:拉骆驼是一条没出息的路,就像他当初必须走出乔家堡一样,现在必须走出这里!否则,来日的乔贵发,就是今日的许班头!
乔贵发想到了当初走出乔家堡的情形……他走出乔家堡算是摆脱了受村人羞辱的窘境,但并没有洗掉那些羞辱;而要想洗掉那些羞辱,他必须发大财,发得比村里的王财主家更有钱!而要这样,必须走做买卖的路。
乔贵发实打实的理由,真像是石头,砸得许班头精神几乎要散架了,他再没有二话可说了;刚才那对乔贵发怒气冲冲的质问,变成了对自己忧心忡忡的叹息……
许班头面对自己的徒弟,他真有点自愧弗如的心酸。但是,这位厚道的大汉不仅没有一点点妒嫉,而且连刚才的责怪也全部收起,反过来责怪起了自己:乔贵发既然不是给别人或跟别人去拉骆驼,那就不是背叛自己;不是背叛,也就不能责怪他了。乔贵发要谋有出息的出路,那是他有志气,做师傅的支持他才对;这样,就更不能责怪他了。
许班头目不识丁,却满脑子的儒家思想!——刚才用“忠”来衡量乔贵发,现在又用“恕”来指导自己:理解别人,谅解别人;宽恕别人,饶恕别人。
这是一位中华大地上天然而生的儒教信徒,他不是通过认识汉字和阅读儒家经典修养而成,而是从先天的日月精华中携带而来,从后天的日常生活中汲取而来:当他受命于父母时,父母(或祖先)的儒家精神因子遗传给了他;当他来到人世间张口喝水时,饱含着浓浓儒家文化蕴藏的黄河水系的水又哺育了他;当他睁眼看形时,闪烁着儒家思想光辉的中国大地的日月和中国社会的事物又照耀了他,影响了他;甚至当他呼吸空气时,中华大地上的空气又饱含着浓郁的儒家气息,再次地滋润了他……
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儒教文化,早已渗透了中华大地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在中国社会里,儒家文化无时不在,无处不有……于是,中国社会便造就了许班头这样的一大批天然信徒。
乔贵发的走,特别是他走的理由,使许班头感到十分悲哀。但这位许班头是一个大汉,所以他很大气;他又是一位君子,君子又乐于成人之美,所以他要支持乔贵发,成全乔贵发。他待乔贵发要善始善终:他吩咐福子和虎子,拿上二两银子去归化城买上十斤好汾酒,五斤好牛肉,十斤好羊肉及其他菜肴,他要为乔贵发好好饯行。
酒宴就设在归化城外的三里营驼场,许班头、乔贵发、福子、虎子,师徒四人围着一窿火,摆开吃的、喝的,就是一桌别具特色的酒宴了。火焰灼灼,热气腾腾,这桌酒饭在口外驼场的寒冬腊月里,实在也算是人间仙宴了。许班头早已因徒弟的喜,而忘了自己的悲,他带头喝着酒,吃着肉,带动着几个徒弟狼吞虎咽;一个个吃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由于同一壶汾酒的融化,四个人乐融融的,感情和语言融汇一体了。
“贵发,好好地喝!好好地吃!”许班头劝着贵发,触景生情,想起了当初带贵发出来的情形,于是他更有了话题,“贵发,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你祁县贾令镇上吃吗?你一口气吃了……吃了十个饼子加一斤……一斤熏肉!我才……答应带你出来,是不是?”许班头醉意朦胧地说着,笑着。
乔贵发答应着,点着头,承认着许班头说的事实,更承认着许班头对他的恩情;然后,他给许班头斟上酒,拱着手:“师傅,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乔贵发永远忘不了您!我敬师傅一盅酒!”
许班头酒醉心明,舌头不灵了,思路却很灵。他摆了摆手,说道:“贵发啊,我不是让你记我的好处。记甚?我不记!老人们说,咱给人的好处……不要记,人给咱的好处……要记!我是说,当初,你要吃不了那些熏肉饼子……我就不带你来!今天,你要吃喝不了这些酒肉……你要不好好地吃喝……你要是吃不饱、喝不醉,我就……不放你走!”
酒后吐真言,酒后见真人。
许班头劝着贵发,也劝着福子和虎子:“吃!喝!吃要吃饱,喝要喝醉!花上二两银子……咱还不买个醉?”
乔贵发吃着,喝着,想着:多好的师傅,多深的师徒情谊!如果在这儿能有出息,他真想长期跟着这样的师傅……可是,前程要紧啊!
就在这时,房门推开了,一班人站在门口,当中一个人身穿锦丝袍,头戴貂皮帽,光彩照人!
乔贵发定睛一看,原来是武掌柜来了!
就在师徒四人惊恐之际,武掌柜却和蔼地和许班头打招呼:“啊哟!许班头怎么舍得办上好酒好肉请徒弟啊?”武掌柜说着,然后微笑着环视了一下众人。
师徒四人由惊恐而惊讶,而惊诧了:看来,武掌柜不会责怪,更不会责罚了!
原来,除了发号施令时要用一下掌柜的权威之外,武掌柜平常对伙计们往往是智者对愚者的自矜,或长者对少者的慈祥。这是一位智慧型的掌柜,他驾驭号内的人事物,主要靠运用自己的智慧,只是偶然用一下掌柜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