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先生发报,告诉他时候到了。”
程舟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房间里回荡,“八千里河山,四万万同胞,都在等着看呢。”
他亦将留取声名万古香,在这个世界成为传说,从此迈开不朽第一步。
不过收获越大,危险越高,尤其是对于留守省城,作为诱饵的人来说,清廷不来则已,一来定会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现在敌我力量悬殊。
“此事若成,我们将创造历史。”纪云袖与程舟志趣相投,心中早有觉悟,不会作出儿女态:“败了,无非血染黄沙路,一死天下殊。”
“纪姐姐夸脏了哦。”程舟纠正她的说法:“改天换日而已,不过湿湿碎啦,且看老弟我一脚踏碎这个死字。”
就算这个世界对比记忆中的历史已经有那么多魔改,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某些东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些人高高在上太久,已经变成了鬼,还想夺走那些最可爱的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不给人家留半点活路。
这样烂透了的地方,有什么理由不浴火重生,何况还多他这个变数,又怎能不走得更好?
没有悲壮,亦不存失败,唯剩从容。
这一刻,透明面板记载的数值又跳动一截,停在一百,神通·虚空渡悄然变成待激活状态。
“电报局不能去,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被白莲教围起来了。”程舟换了身衣服,问道:“纪姐姐负责的方面如何了?”
“原本在领事馆打通的门路,已经跟我们断去联系,恐生意外,指望不上。”
英夷领事馆,或许是当今广州城,最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
常言道,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英吉利国又是时局图上,最为凶猛的一只多角彩凤,连广州提督都没法轻易进到他们的地盘搜查抓人。
日不落帝国拓殖万邦,自不会没有大拳师级数的人物,近年远东风起云涌,更抽调了不少精干力量过来。
他们一贯狼子野心,唯利益至上,早前为了以华制华,给过这边不少方便,现在应是又有变故,改换行事方略,没准收了内务府好处也说不定。
她与程舟目光相对:“分头行事,我去领事馆看看,再想想办法,之后到祠堂汇合。”
对于这种情况,按照盟会做的预案,就必须潜入内中,择机发出电报。
这个任务极具挑战性,事不谐矣,一个不慎,就成了自投罗网。
“白老爷子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白府就由我走一趟”
程舟冷笑:“事后回想,他们是故意要白少廷死在我手上。”
内务府是强龙不假,要在偌大个省城剿灭乱党,最好还得拉拢地头蛇配合,至少不能成为敌人的助力——有什么能比杀子之仇,最能激发一个人的怒火呢?须知白家势力之大,连官府也不敢轻动。
整个省城都知道,豪商白老爷是老来得子,对唯一的继承人特别疼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但他行事有原则,为人有底线,名声不错。
有这样的家庭环境,过往白少廷只能算顽劣,还没做过什么大害。
不过程舟从没考虑饶白少廷一命,或者制止擒住后,交给白老爷子自己处理。
如果一个人有背景和利用价值,就不用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如此妥协放任不管,那他们跟满清又有多大区别呢?无非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程舟走上这条路,是为了屠龙,却不是要成为新的恶龙。
“鞑子应该还不清楚我们有过合作,但这招确实狠毒。”
纪云袖目光一凝:“白老爷子不一定会顾念旧谊。”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既有理智,又有情感,白家与青天盟会有过私下合作,两方曾是好朋友,现在处于悲痛万分的白老爷子,会做出什么选择,谁也不能预测。
“我不是去拉交情,而是要讲道理。”
纪云袖不置可否,反问一声:“道理?”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程舟说到这里,语气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还得主动出击,设法抓个内务府的大人物......他们可能在搞些遗祸万年的东西。”
他们要做的事情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
誓言走上正理的人,亦不能随意背离。
正事敲定,两个人的视线交汇,房间一下子安静了。
像往常那样,他们会试试手,相互切磋,再由程舟指点纪云袖拳法,可他胳膊还没好利索呢。
程舟想了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纪云袖看了眼窗台,那里有本日历,昨天那页还没撕下:“大概八月十四。”
“八月十四。”程舟重复了一遍,站直了身子:“等过了中秋,我再给姐姐补份新款月饼,抹茶口的。”
“这能吃?”
“肯定的。”
………………
程舟本打算悄悄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但另一个人正好也来到形意门造访,令他改变了主意。
来人长相英俊挺拔,眉宇间透出凛然正气,一身浅白长衫,领口紧束,袖口微宽,以便于施展拳脚。
宝芝林,黄飞鸿,医武双绝,侠名极盛,乃是南方武林数一数二的二练大拳师。
他已在武术中的练气一途进入大成境界,深谙呼吸转化之间的奥妙,仅凭人的吐息就能辨识身份。
从走廊经过的时候,黄飞鸿就留意到房中有异,程舟也有所察觉,特地陪同纪云袖出门与他打个照面。
“黄师傅今日那么早登门,是来要找掌门师兄?”
“白莲教扰乱民生,黄某此来是想约上震鳞兄,今晚到朝天观走上一趟,与九宫真人好好谈谈。”
白莲教徒多怀有朴素的民族感情,但教内高层往往借机敛财,且掀起骚乱后,许多民众也被波及影响。
黄飞鸿口中的震鳞兄,就是大名鼎鼎的“龙拳”,现任精武联会会长,功夫极高,在武术界极具威名,旁人一直好奇,他与黄飞鸿之间孰高孰低,谁才是南方武林第一人。
黄飞鸿与纪云袖略寒暄两句,也没管程舟为什么会出现在内室,就很自然地问起他眉间那抹泛青刀痕。
“程大夫这是受了伤?”
程舟神态自若,道:“昨夜外出诊病,遇上些波折,有点费手脚。”
黄飞鸿眉头一皱,劝道:“程大夫的精湛医术,黄某是晓得的,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病人身子骨太虚弱,总下虎狼之药,以毒攻毒,大破大立......实在太冒险了。”
对于这个问题,程舟以一种相当郑重的态度作答:“不破不立,去得尽了,回头进补才方便,否则的话,内神彻底联通外鬼,这幅往日健朗的残躯,辛苦积攒的万贯家财,便会化作尸居余气,彻底没有反抗能力。”
两人既是在交流行医理念,也是在对某位白姓患者的病情各抒己见,更是在谈论国是。
放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或许会觉得黄师傅管得太宽,多少有点“爹味”。
其实不然,两家算得上世交,程舟的师父杨道人便是初代铁马骝,与黄飞鸿的父亲黄麒英有着过命交情,曾带着年纪尚小的黄师傅,三人联手击败南少林一代宗师,邪僧衍空和尚。
程舟在省城开设医馆,名字沿用了上一辈人的“百草堂”,等到铁马骝踪迹再现,黄飞鸿就清楚他的身份。
对于这位世交的“疯狂”行径,他一向是不敢苟同的,人生乱世之中,看不惯的东西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只能尽量洁身自好。
若真要开杀,沿街找上门,把入眼的恶行恶事恶人,不分大小,通通杀尽,那得砍折多少把刀?除非翻天覆地,再造乾坤,否则怎能长久?
但革故鼎新,又怎是一件易事呢,且这样的压力,真是他一人担得下的吗?
飞蛾扑火者,必为焰光吞噬。
黄飞鸿正视眼前之人,声音严肃:“程大夫,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程舟打断道:“时不我待,敢不畏乎?黄沙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涛涛,中国在变,西洋在变,即便是看似永恒的日月星辰,同样也在发生细微变化。”
三人在走廊拐角驻足,沉默持续许久,外头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染得天地一片火红。
“程兄的想法我能理解,等到大家都要变的时候,黄某再变吧。”
话虽如此,黄飞鸿还是从衣袖里掏出一盒蜡封药丸,“家父最近购了台蒸汽机,研磨药材很是方便,从古方中研究出不少新药,其中就有一味,对蛇毒之类颇具奇效。”
“所以你们就应该是侠者啊.....”
程舟脸带微笑,称谢接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到这个“们”字的时候,谢震鳞正好从中走出来:“咦,大家怎么......”
似乎程舟比练气大成的他,还要更早发现对方。
黄、谢两人都是典型的老派侠客,固然有为国为民的情操,但生在大清,长在大清,打心底就不会考虑某些念头,更别提付诸事实。
前者虽独善其身,也做力所能及之事,后者得为一众同门考量,出于朴素的正义道德,维护乡梓安宁,才会被程舟说动,号召成立精武联会。
可即便不赞同,他们的侠义心肠,也会忍不住生出同情的念头——尊重,不理解,但祝福,且支持。
程舟从非侠者,只是一名狂客,行事唯求意能平。
他没有再说什么,向外踏出脚步,轻声漫吟: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黄飞鸿与谢震鳞,面色俱是一变,纪云袖看得双眼放光。
他走得很直,走得很稳,给人的感觉,像极了一柄剑。
一柄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哪怕目标不是自己,黄飞鸿与谢震鳞也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就连二练大拳师,也本能会警惕的死亡危险。
过去三年时间,程舟一直严格限定自身动用的实力,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不会表现出超过预设的力量、速度与体力,为的就是营造一个“有点天分,走错路,可以对付的高手”形象。
这同样是武行中最为凶险,最为恐怖的一种修行法子,唤作“盗天机”,其本质是使人主动徘徊于生死边缘,时刻紧绷心弦,降服肉体本能,增进战斗智慧,把有限的条件利用到极致,冲破困境,战胜难关。
三年下来,练法姑且不论,程舟在打法层面,早就突飞猛进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武功不止是杀人伎俩,杀人伎俩却是武功,当今之世,没人比他更会杀人。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