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疼疼疼——”一股哀嚎响彻了“妙手回春”裁缝铺的三楼,将正在一楼选料子的犹太客人吓了一跳。
比比扬急忙挂着笑脸迎上去:“嘿,我亲爱的弥赛亚义人,三楼是间来自远东的跌打铺子,有客人在上头尝推拿化瘀的——唉我差点儿咬着自己舌头,这什么破发音——鲜儿呢。您请务必放心!”
习惯了持刀逼债的夏洛特商人,在听到楼上不是在强买强卖之后,便放心地换了块料子继续杀起了价。
唯一躲在一旁偷偷发抖的,只有同在一楼的三个伙计。见鬼,什么正骨推拿,他们可太了解这家店主剪子的凶残了。
不过,这一趟他们却猜错了。
而与此同时,卡门与女仆比阿丽特正在给趴在床上的威尔逊上药,她们手上那抹匀了的红色透明油状膏药,据称是从某个远东的山林里采集回来的植物,通过彻夜的熬炼,凝结成的外伤用药。
现在,两双白嫩的手正在努力地抹匀这些号称能“活血化瘀”的膏药。
佶屈聱牙的商标注册成了这些药油抢占伦敦市场的最大阻碍。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熟稔用药的吉普赛人卡门,也很难准确地字正腔圆地咬出原产地的发音。
“Owi-Laoz-Shaan”。(我尊敬的读者都看出来了,这个威妥玛拼音法标注的一定是哀牢山。)
南洋的英国商人还窝在虎门外的沙滩上烤海鸥蛋,连广州城的门儿都进不了;这种只可能存在于云贵高原上的神秘用药,是怎么打进伦敦心脏市场的?
这个明显的阿喀琉斯之踵,使所有人都投票同意放弃用这个医学专利暴富的机会。不过,在投下赞成票的时候,一贯财迷的比比扬差点儿把牙龈咬出血来。还是鲁斯凡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嘿,躺在那儿的这尊财神爷可谓掌握了整个伦敦的钞票圈儿,您操心什么没钱花?”
于是下一秒,高呼“张伯伦万岁”的比比扬便一蹦三尺高地去库里扯布料子了。他的理由是:“一个年轻的百万富翁怎么能没件好衣服穿!”
鲁斯凡只是微微向所有人耸了耸肩。
亲爱的读者们,就和你们说爵爷蔫儿坏吧?
而在所有人都散开之后,卡门叫上了赶来的比阿丽特,两个人一并把脸色过分苍白的威尔逊按在了床上。卡门手脚麻利地把他的衣服剥了个干净,一边用一种生气的腔调埋怨道:
“您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威尔逊后背淤积了许多深色的瘢痕,有些甚至开始发黑了,这是他背上挂的彩。而脱下衣裳之后,可谓触目惊心。
次声波造成的重伤使得内脏与周身毛细血管破裂,大量的淤血淤积在皮肤上,从浅红到几近黑色,瘢痕如同水墨一般,在威尔逊的背上渲染开来。
箭矢留下的淤痕,如流星网一般弥布在威尔逊的背上。这都是格温普兰放的血魔法留下的痕迹。
每一道伤痕都像一枚张牙舞爪的军功章。
“这是什么意思?威尔逊。”稚气未脱的比阿丽特用心地按压着威尔逊的后背,除了淤血,皮肤的情况也不太好,背部没有什么知觉,按下去之后就是一个凹坑,“您刚从战场上回来吗?”
“臭小子,让你出去革命,不是让你出去拼命,你要真出了事,我们该怎么办。”卡门一边埋怨地揉搓着威尔逊的背,一边掉下了眼泪。豆大的眼泪如珍珠一般,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床沿和地板上。
比阿丽特惊呆了,她从来没见过卡门女士为谁掉过眼泪。
但随即一想,她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是的,女仆比阿丽特有一双如海水一般蔚蓝的眼睛,鹅蛋一般的健康脸庞上,无时无刻不浮现出毫无偏狭的笑容与活力;阳光晒在她栗色的头发与富有活力的苹果肌上时,总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圣光。
比阿丽特·阿玛斯具有我们这个年代即将消磨殆尽的那些古典式的品德,温柔、善良与善解人意。她不是一个纯粹的英国人,而是一个西班牙海军士兵与英国女人的结合,而这个西班牙人又有一点古巴或海底的血统。因此,从小在英国乡间长大的孩子,血管里流淌的便是伊比利亚的阳光与海浪。
她的天性开朗得如同西班牙乡下的大小姐。
但似乎英国的天气不太欣赏这种明媚的性格,于是在雾霾、乌云与寄宿学校里的同伴小妞们联合起来的欺压之下,比阿丽特终于病倒了。
是哮喘病,一病就是两年。
直到一个精通草药的马戏团女人为她熬了一锅女巫汤之后,神秘地治好了她的哮喘。然后,这个女人郑重地告诉了女孩的家人,引起小女孩过敏的,是本地无穷无尽的山毛榉与灯笼草。
如果不想让小女孩夭折的话,就让她跟着自己走。
在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泣和父亲勉为其难的点头之后,比阿丽特穿越了沼泽与迷雾,拨开了翠绿的山峦与绵延的黑夜,马车的轱辘声将她如风一般带到了金碧辉煌的世界都市伦敦。在这里,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一位受到卡门保护的家事女佣。
夹在所有的非人类中,作为普通英国人的她,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普通女孩儿。经过专门的培训之后,选来为首领沃尔夫的屋子做清扫工作。但她不敢触怒这些平素就凶神恶煞的酒鬼与罪犯。
之前一直是由卡门女士担任他们的监护人,所以日子在提心吊胆间过得还算四平八稳。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夹枪带棒的火并宴,并在那里吃到了人生的第一颗枪子。
按理来说,此刻她应该已经死了。
但通过某些无法理解的方法,威尔逊替下了她的死亡,将她放回了阳间。
在走马灯的记忆回放中,过往那些阳光和煦而又贫穷的日子,如画报一般,一张一张地回顾在她眼前,而除了对父母深沉的爱与对卡门的感激,蒙在她面前萦绕不去的图案便是威尔逊的背影。
那个挡下了死亡的人。
一个常年彳亍在病床与异乡的孩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她只是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威尔逊。
但比阿丽特不敢跟身边人说这件事,因为与一个帮派分子的爱情,不可能得到父母与神父的祝福。
而且,现在的这个威尔逊,和她所爱上的那个威尔逊,有点不一样。
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也许是一点距离,也许是一点冷漠,也许是一点残酷,恰如名为亚历山大的丝绒奶油巧克力下藏着的白兰地和利口酒一般,之前威尔逊是温暖的,如同丝滑而柔顺的利口酒。
但现在他像一杯马丁尼,一滴水都没有掺入的高地威士忌。
凛冽而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