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嫔被绮佳噎得一滞如卸了气的皮球般道:“皇后不在意皇上的想法,也不顾老祖宗了么。那不过是一个宫女,你何必如此顶撞贵人。”
惠嫔被绮佳气得头疼,揉着脑门道,“还是皇后这宽容大度都是装的说到底吃皇上的飞醋了?要真是如此,等会儿郭贵人来了,我替您好好发作发作给你出口气。”
“你啊难得见你那么多话。”绮佳一口气把碗里的药都喝了下去,砸了砸嘴,“这药真是苦哪天不喝了也就解脱了。”
惠嫔见她说的晦气想要拦她话头绮佳却不给她一丝一毫机会“玦卿其实我也有些怕你说我是不是吃醋了?”
惠嫔没好气的白了绮佳一眼:“要醋你能等到今天才醋吗?”
绮佳哈哈一笑:“是了呢,玦卿啊,我八岁开始就被嫡母当作未来的皇后教养,我学得都是如何打理宫务侍奉至尊,慈爱嫔妃。有什么用呢我进宫来做了那么多年妃妾打起精神来事事谨慎绝不行差踏错,可又有什么用,皇上也好,太皇太后也罢,如今都只是可怜我。”
“怎么来得这么灰心,你是皇后,皇后是可怜就能坐上的吗?中宫之位在手,就算没有孩子,也不会有人越过你。万岁不是先帝,哪里是无情之人。”
绮佳惨然一笑,不敢提她绝育之事:“你不知道,我能坐在这里,真的是因为可怜。”
“姐姐!你……”
绮佳止住惠嫔要劝她的千言万语。“你说得对,满宫里怕是都在看我的笑话,我既然是贤后,那么我替万岁掌眼、教养一名宫女,让她成为嫔妃讨得圣上欢心。又或者我宫中有人被皇上看上,我当然是应该毫无怨言、满心欣喜地送上人才是。可玦卿,我养蓁蓁,从没有博圣宠的意思,我固然想做贤后,可我也想私心做一回好姐姐,让这个孩子能够长成宫外的花朵。你我都在宫中多年,看了多少悲欢。以蓁蓁的美貌送她承宠定能得一时风光,可一世哪?最后不过落得和我们一样,熄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变成宫里一尊端庄的菩萨娘娘。所以这一次我想任性一回,我做不到的,你做不到的,都成全给她。”
惠嫔愣了愣喃喃道:“绮佳你错了,我们不是神,自顾都不暇,成全不了任何人。你放她走,你成全了她,可你自己呢?”
绮佳低头不语。
“皇后之位于你姗姗来迟,得来不易的中宫你要坐稳更不容易,你如今还没有自己的儿子,皇上便是你唯一的靠山了,您想想你阿玛,皇上因为你位正中宫后的贤良才有心洗脱你阿玛庸从鳌拜的名声。你看看我们家,苏克萨哈叔公死后差点一蹶不振,如今有了保清、为了前程,族人亦慢慢振兴了起来。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从来都是和家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你今日屈就了自己的脸面,往后就有无数人敢来践踏你的脸面。”
惠嫔终是绮佳的知心人,见她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番话她终究听进了耳里。
“姐姐是重情重义的人,我知道,我也敬佩姐姐,我如果自己有妹妹也希望能成全她安稳一世,可她一不是你的亲妹妹,二是成全她决不能以中宫颜面为代价。要是姐姐最后真违逆皇上,我当然无二话,只跟随您便是。可我请姐姐踏出这步前,无论如何要三思而后行。”
惠嫔和皇后在里头说话,蓁蓁等一干人站在西配殿的廊下,寒风呼啸,不多久便略有些雪点子开始零星飞舞。赵福知道这位姑姑在皇后那儿不一般,便略带讨好地说:“姑姑,外头冷,您去那边暖暖吧。”
那日安嫔的事,赵福救了蓁蓁一命,蓁蓁对赵福也就格外客气:“多谢公公,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会儿,过会儿郭贵人怕还要来哪,没人迎显得我们不体面。”
“是是,姑姑说的是,是奴才疏忽了。”赵福是机灵人,从小进宫跟的是跟皇帝的顾问行一个师傅,宫里上上下下的风他都能收到个一二,郭贵人的事情当然也吹到了他这里,“姑姑,我早上听得几个宫的小太监嚼舌根,说郭贵人先着宜嫔得宠,怕是不得了了。”
蓁蓁听得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这才一个晚上,宫里的碎嘴果然就开始不消停了:“既然是嚼舌根,你就当一句话都没听见,坤宁宫的人要有坤宁宫的样子,出去不能和他们一样落了身价。这话谁要是嚼到主子面前,我先给一顿板子打发出去。”
“是是。”赵福连连点头,“回头我好好训训咱宫里上下的嘴,绝不让这群没把门的烦着娘娘。”
蓁蓁知道赵福是靠谱人,多训也没趣儿,就指使他去外头瞧瞧郭贵人来了没有,赵福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来,来了。”
蓁蓁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免有些恼他:“来就来了,你慌什么慌。”
赵福给自个儿顺了顺气道:“来,不是来了一个,来了两。”他手指比划着个二,眉头都耷拉着道:“宜嫔也来了。”
“搞什么鬼,她来干什么。”蓁蓁嘟囔了一句,“你在这儿看着主子和惠嫔娘娘什么时候出来,我去迎她们。”
蓁蓁从侧门刚出去,就瞧见宜嫔拉着郭贵人从自个儿的暖轿上下来,两人亲亲热热地拉着从底下上来,郭贵人穿了一身桃红的夹袄外头搭了一件嫩绿色的马甲,身量娇小,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还略带着点初为新妇的娇羞,宜嫔却是面带春风,时不时地和妹妹说句什么,刚踏上了高台又给郭贵人掸了掸眉间的雪花。
“二位主子好。”蓁蓁迎上去福了福。
宜嫔一手挽着自家妹妹,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地在蓁蓁身上溜了一圈,才赶忙亲亲热热扶起了蓁蓁:“不敢不敢,让姑姑迎到外头来了。皇后娘娘可好,听说娘娘最近都病着,我们姐妹俩也没敢早早来扰了皇后娘娘歇息。我妹妹又是头一次来拜皇后娘娘,我呀怕她第一次见皇后娘娘有不周全的地方,和她说叨了半天,还是不放心。看这天又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怕妹子冻着了怪心疼的,我就自作主张用暖轿子送她来了。”
宜嫔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想起身边的妹妹来,赶忙拉了拉自个儿妹纸:“你待会儿进去可别怕,咱们皇后娘娘可是一等一的和善人,你按姐姐跟你说的规矩做就是了。”
郭贵人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她抬头瞥了眼蓁蓁有些惊慌失措。宜嫔回过来对蓁蓁道:“我这自作主张来的,不敢进去打扰娘娘,我就在外头候着我妹子磕完头,再送她回去。”
“宜嫔主子客气了,来都来了,皇后主子定是要见的,哪有让您在风雪里等的道理。”
说着蓁蓁便把二人带进西配殿的侧门里,宜嫔推脱了好一会儿,说是不敢进去打扰,蓁蓁正要去通报,却听见惠嫔从里头打开了门。
宜嫔没料想惠嫔也在,下意识叫了句:“惠姐姐。”
惠嫔眼一弯,道:“贵客来啦。就等你哪。”
宜嫔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妹子说的,赶忙推了郭贵人往前,自个儿往后退了一步。惠嫔却挽着宜嫔道:“你不舍得你妹子在外头,皇后主子和我也不舍得你这个好妹妹在外头啊,来都来了,不给皇后主子请安怎么行?”说着一行人都往殿里走了去。
按往日的惯例,宫妃侍寝后是该在坤宁宫正殿里请安的,可如今绮佳病着怕风,一行人就在西偏殿的暖阁里给绮佳磕了头。
绮佳靠着垫子看郭贵人和宜嫔给她行了礼,只见二人礼毕,宜嫔不忘扶着郭贵人起来,郭贵人带着点新妇娇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样子,倒是宜嫔落落大方,甚是有一宫主位的风范。
“瞧着宜嫔的样子,郭贵人和她同住一宫,皇后可算是能放下心了。”惠嫔见此点了点头,朝绮佳道,“早先把二人放一块儿住,皇太后还说怕两生人刚入宫没人照应哪,如今瞧着,这姐姐照顾妹妹才是上上之选。”
绮佳见宜嫔此番动作,也甚是欣慰:“宫里亲姐妹就你们这么一对,往后你们能和睦相待,恪恭奉上,也算是全了老祖宗亲自挑你们入宫的心意。”
“是。”宜嫔枭枭袅袅地福了福,又见自家妹妹无甚反应,赶忙碰了碰她,郭贵人才如蚊子一般回了个是。
宜嫔见她这样,拉着郭贵人的手怜惜道:“娘娘恕罪,妹妹才十四,入宫不久也没见过什么人,认生得很。妹妹在家中就是我这姐姐疼着护着的,选秀前我想着万一我们两姐妹日后分开了,也不知道谁能照顾我这小妹妹。结果蒙得天幸,能一同入宫,互相照应,我是感激得不得了。可这才进宫,我无才无德之人竟然得封为嫔,而妹妹天资本胜于我却屈居我下,我为此日夜不安。如今皇上慧眼识人,青睐于妹妹,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位份如何,本来也不在于容貌或才华,而在于德行。宜嫔若能不骄不妒,和爱于人,这嫔位自然是担得起的。”
绮佳又瞧了瞧郭贵人,比起宜嫔的身姿,她显得娇小玲珑,小鼻小眼的完全不似关外的满洲女子,唯独配了一双跟蓁蓁差不多的桃花眼,再加上这怯生生的样子,男子见了都怕要怜惜三分,“你姐姐如此照顾你,我放心不少,天气冷,你们两姐妹别再晚回去冻坏了,早些跪安吧。”
宜嫔正要高高兴兴地拉着妹妹磕头告退,只见郭贵人先跪下了说:“多谢皇后娘娘!”
说罢又看了眼宜嫔,宜嫔虽没料到自家妹妹这般,倒是含笑看着她,郭贵人这才又壮了壮胆子道:“姐姐,姐姐自然是待我好的。多谢皇后娘娘垂爱,臣妾日后一定、一定多来侍奉娘娘。”
绮佳点了点头,算受了这个礼,宜嫔忙又磕头替妹妹道谢,才带着郭贵人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
蓁蓁让宫女给惠嫔上了茶,又让人给绮佳上了碗薄粥并着些酱菜,绮佳喝着药不能吃大荤,只着些酱菜开胃,边吃着边和惠嫔闲话。绮佳素来不爱这清口,吃了几口就放下来只和惠嫔说话,蓁蓁不免劝着绮佳再多吃两口,绮佳却不听:“我不爱这些,左不过垫垫肚子,吃几口就得了,那酱八宝菜、酱甘露都是你爱吃的,等会儿你拿下去用吧。”
惠嫔也笑说:“你主子疼你,就别为难她了,你替她等会儿吃了吧。”
正说着宫女进来禀报道佟贵妃已经候在门口,并着太医院的张太医也来请脉。眼瞧着屋子里又要热闹起来,惠嫔却是准备走了:“您这儿今天真是热闹,得了我不凑着了,先走了。”
又朝着蓁蓁说,“你也跟我走吧,把你主子赏你的酱菜也拿走,让你主子好好请个脉,看着这清菜淡粥的我怕你主子请不出好脉息。”
蓁蓁被惠嫔说得忍不住笑了,才去端了膳桌和惠嫔一同退下。
出了门,蓁蓁随着惠嫔给佟贵妃请了安,佟贵妃这些日子常来坤宁宫伺候皇后,和一众宫女也随和得很,她随口问了几句皇后的情形就进去去瞧太医给皇后请脉的状况。
惠嫔送了她进去却不急着走,喊住蓁蓁:“把膳桌给太监吧,你送送我。”
蓁蓁虽觉得奇怪,也不好拒绝,于是跟着惠嫔往外头走去。蓁蓁紧随着惠嫔下了坤宁宫的高台往坤宁门走去,地上微有些积雪,蓁蓁伸手扶着惠嫔怕她跌着,惠嫔的两个宫女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蓁蓁,那次把饮水集赠予你后,我也好久没和你说过话了。”
“主子抬爱,奴才不敢。饮水集大略翻过,容若公子才华盖世。”
“无事,我随你主子,也没把你当他们一般奴才看待。”惠嫔博学多才,是后宫少有的才女,才有了皇上钦点的一个“惠”字,“刚刚你瞧着宜嫔带着郭贵人,姐妹相亲,我心里待皇后也如宜嫔和郭贵人一般。”
“惠主子有心,奴才明白。”蓁蓁知道惠嫔虽不是往自家主子那儿去的最多的,但后宫一干人里绮佳最喜爱惠嫔,“可惠主子别嫌弃奴才多嘴,奴才总觉着宜嫔和郭贵人不全是面上看见的那回事。”
“哦?”惠嫔微微笑了笑,瞥了一眼蓁蓁,“你主子总说你聪明,她眼光好,没看错人。”
蓁蓁只笑也不接话,惠嫔顺嘴把话就和她挑明了:“正月获宠,又是宫里新人第一人,头上还有个进宫就封嫔的姐姐,这姐妹两全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宜嫔稍微做得不好,就落下个嫉妒妹妹的名声,可如今落下的全是贤德名,倒显得郭贵人总有那么一点不够大气了。”
惠嫔点得虽直接,却正和蓁蓁所想,蓁蓁不知惠嫔为何对她如此坦诚。
她虽不知惠嫔今日坦诚的缘由,却依然佩服惠嫔机敏的心思:“惠主子明眼,宜嫔虽然做的周全,但她那点小心思却逃不过您的眼睛。”
“也逃不过你。”惠嫔话锋一转,“你主子给你把人家找好了?”
蓁蓁不意想有这一问:“还未,主子只是念叨过几回,还没真正定下。”
惠嫔的细长眼眯了眯,后头都是百转千回的话:“其实昨日的事情,宜嫔难做人,你主子也难做人。”
她见蓁蓁不答话,以为这丫头冰雪聪明是明白其中关窍的,她心中不忍不想点破只是道:“你玲珑剔透,能在宫里帮着你主子本来是再好不过的时期。如今你主子病着,你多上这点心,别让人欺着坤宁宫的颜面。”
蓁蓁听此却不甚明白,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龄华也说过一样的话,懵懵懂懂地看着惠嫔问:“奴才愚笨求惠主子指点。”
惠嫔打量了她两眼,见她双眸还留着少女的天真清澈,怕是真不太懂得。惠嫔想起绮佳的不忍,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算了,这事改日再说,你回吧。”
她挥了挥手,自有她宫中的宫女上来扶过她,蓁蓁正准备告退,惠嫔踌躇了一会儿再叫住了她:“蓁蓁,如若有一天,你主子让你留在宫里,别负了她。”
蓁蓁还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却见惠嫔带着宫女先走了。风雪渐渐大了起来,惠嫔三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御花园的山石当中,只留蓁蓁在空荡荡的御花园里琢磨着惠嫔话里的含义。
她低头想着不时踢着地上的积雪,一阵北风吹过,把御花园的绿萼梅花瓣吹过她脸颊,蓁蓁蓦得想起昨日也是在这绿萼梅里,皇帝给她的玉箫上系上的玉佩。
留在宫里……
会是这个意思吗?
蓁蓁觉得自己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可她犹记得主子的话:出宫去吧,南城那些热闹、那些生机勃勃多好的日子啊,要是你再能多去几回,甚至去更远更美的地方……
主子一直是这么说的,她想我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夫妻恩爱,子女承欢膝下,能在宫外恣意人生不是吗?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心底里问蓁蓁:如果主子忽然变了想法……留在这宫里?
蓁蓁突然不敢想了,如果……万一?她甩了甩头,回望着那株临风摇曳的绿萼梅,一时之间找不到也不敢找寻答案。
心中存了事,外加绮佳也一直病仄仄的,蓁蓁日渐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