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饭后,大家都到探春那,又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因事先不知元妃也要送她,又是一番匆匆忙忙、紧锣密鼓的筹备。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大家都去送行,马车塞满大街。老太太,太太等有职的,都盛装出行。姐妹丫鬟们也都拣出了最鲜艳、最漂亮的衣服穿上,参加仪式。
众人提前到了仪台,候着宫中的礼仪队伍。只见仪台之上,俱是红黄两色,龙旗飞扬,乐手及仪仗,都在两边伺候。再往外,便是执械官兵与观礼百姓,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圈儿。这也是一场国中大事,原定一切从简的,没想到圣上这几日又垂龙恩,派元妃前来相送,所以才有了今日场面。
时辰快到时,马旗队提前赶到,两边排开,远远地,太监们簇拥着龙辇到了。元妃下了车,在高台上坐定。暹罗的迎亲首领是位王爷,他盛装打扮,戴满了珠宝镶环;他身材魁梧,相貌却与中土之人迥然不同,再加上褐色皮肤,一看就是异国贵族。他带来了王妃,两人在元妃身边坐下。接下来是使臣史鼎夫妇,再下来贾政、贾赦、贾珍,贾母、邢王二夫人等有职的也分班上台,先向元妃行礼,然后落坐。因多时未见,自然有一番叙旧言语,只是在这个场合,谁都不敢多说。然后,便是礼仪太监宣读圣旨,奏乐,鸣响礼炮等等。
宝玉此时自然难割难分,虑及与探春往日之兄妹情深,在台底下已经先流着泪哭将起来。其他姐妹丫鬟们,也都被他引着哭泣。探春独自在候礼棚中等着时辰,心里虽然难受,却强忍着不哭,怕花了妆。
时辰到了,引领太监进棚,将探春引出,侍书与翠墨将一身红装的探春搀扶起来,缓步移行,向台上走去。上得台来,探春先向元妃行礼,元妃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礼毕,又向前来迎亲的王爷王妃行了礼。
这时,执礼太监一声令下,鼓乐声再次响起,又是一阵礼炮轰鸣。探春与送行亲人依次行礼,到了赵姨娘跟前,探春终于哽咽难忍,“噗通”一声跪将下去,大声喊道:“娘亲!”赵姨娘也禁不住大声喊叫:“我的儿啊!”扑上去便抱住了她,娘俩失声痛哭。这一哭立刻引燃观者,惹得送行人都跟着哭。元妃、贾母、邢王二夫人、赵姨娘几个人,将探春围在当中,真是一场大哭!一时间,观礼台上下都立成汪洋,竟像葬礼场面。众人已经分不清为何而哭,为谁而哭。
过了很久,元妃才起来,止住哭声;其他人也渐渐止住。鼓乐声一刻未停,跟随着风声、龙旗声,探春终于在一片喧嚣之中,被蒙上了红盖头;搀她的人也换成了暹罗的两位艳妆宫女。探春抬脚起步,她知道,这一走,永远不可回头!她步履中充满不舍,侍书和翠墨在身后紧紧相随。史鼎一家人也随后逶迤而行。
当天,一切来往船只都被禁航,只有探春一只船,缓缓离岸。探春与史鼎夫妇站在船头,虽蒙着头,却依然摇着手。岸上人们也挥手送行。元妃对贾母说:“此刻仍在江河行走,尚需几日,才能到达海口。”贾母流着泪自言自语地说:“什么都好,只这个日子不好,怎么赶上了清明?嗨!”元妃一听,心里也一阵酸楚。人们望着那船由近及远,悠悠而去,直到只剩下一个黑点儿,最终在视线里消失??
探春走后,贾府又过了一段宁静日子。贾政仍在工部司职,宝玉真听了宝钗的教诲,再加上贾政也回来了,所以每日用功。
一日,贾政与贾琏正在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急忙忙走进荣禧堂,回贾政道:“老爷,锦衣府的堂官赵老爷,领着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问起都是谁,好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
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他怎么会来?正想着,贾琏说:“我去罢。”正要出去,二门上家人又进来说:“赵老爷进来了。”贾政等人抢步去接。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贾政等心里打鼓,不知因为何事,只得先让坐。那位赵堂官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话。
贾政正要叙话,只见家人慌慌张张进来说:“老爷,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王爷已经进来了。贾政与赵堂官上去请了安,赵堂官便命令说:“王爷已到,我们带领府役,先守住前后门。”说完赵堂官便领人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扶起贾政,笑着说道:“无事不敢登门,我也是奉命行事,要赦老接旨。如今筵席未散,不方便,请府上各位亲友先散了,留下本宅之人听候。”
片刻,赵堂官进来回说:“东边已封门。”这时酒席都散了,众人知是两府的事儿,恨不能立刻脱身,纷纷都想出去。只见王爷笑道:“都是亲友,不必盘查,放出去罢。”那些亲友听见,一溜烟地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儿,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我们好动手。”番役们也都摩拳擦掌,专等命令。西平王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人听见,都俯伏在地。王爷站在上头说:“诏曰,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叫了一声:“拿下贾赦!馀者看守!”彼时人员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赵堂官又令:“传齐司员。”齐司员进来,赵堂官命他:“你带领番役,按房分别查抄,登记帐册。”齐司员一听,带人便走。
西平王道:“赦老与政老是分开的,告诉他们,只查贾赦家资。”赵堂官却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他侄儿便是总管。”西平王听了,并不言语。赵堂官便说:“王爷看该怎么办?”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老赵的家奴番役们早随着齐司员分头去查了。王爷料想此时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只好对赵全说道:“你去看着点儿,让他们不许造次!只找有用的!”正说着,锦衣司官已经查出一些御用衣裙及其它禁用之物,又有两箱子房地契,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正该全抄!”正说着,王府长史来禀说:“北静王爷来宣旨了。”
不多时,北静王已到大厅,向外站着说:“锦衣府赵全听宣: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馀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便与北静王坐下,让赵堂官押送贾赦、贾琏、贾珍、贾蓉回衙。
里面那些查抄的人,听说北静王驾到,都一齐出来。又听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拣选了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馀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来降旨,不然全乱了。”
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挺放心,料想不至于那么过分。不料赵全竟然如此行事,贾政他们呢?”众人回道:“他们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的乱乱哄哄。”北静王吩咐司员:“将贾政带来,我有话问。”众人便把贾政带上来。贾政含泪跪下,北静王起身拉住说:“政老放心。”便将圣上的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谢了龙恩,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他们在这里翻查出的禁用之物和重利欠票,我们难以掩过。禁用之物嘛,就说是给贵妃准备的,我看也无大碍。这借券吗,得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就带着司员,将赦老家产一并呈出,别有遗露,也就算完事。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从未分过,各人屋内所有东西应该都是自己的。”两王便说:“这也无妨,你只需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诺大的容府,从未遇过这种事,便似热油锅里泼进了水,乱作一团。内府中,女眷们亦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正在这时,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
众人正要问他,贾琏又跑去探听消息。跑到半路,又去自己屋内。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二王正问道:“所抄家资里有借券,实系收刮盘剥,究竟是谁干的?政老应该据实说出来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磕头,说:“犯官从不料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侄儿贾琏便知。”贾琏连忙走过来,跪下说:“这一箱文书既然是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怎敢说不知道?只求王爷开恩,奴才的叔叔真不知道。”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正好并案办理。你如今既然承认了,也算明白人。这样吧,叫人将贾琏看好,其余的都放了。”又说:“政老,你小心候旨,我们复旨去了。”说着,二人便上轿出门,贾政等人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摆,只说了一句:“请放心。”脸上大有不忍之色。此时贾政才略觉心安,人都走了,他却独自跪在那里发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