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黑透了，敢死队在村子里的一个大晒场上集合，乌压压的一地人，吃白菜肉汤，那肉可实在，半肥半瘦，鸡蛋大小，一坨一坨的，管够，啃白面馍，也管够。一地好几百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吃肉、吃白面馍，呼呼噜噜喝汤，那几百号如狼似虎的壮汉子啊，趷蹴在一堆大口吃喝、吧嗒咀嚼的动静，气吞山河啊。吃饱喝足，摊开巴掌擦擦嘴，便去提溜起盛满手榴弹的篮子，出发！

城墙上的敌人往城外打照明弹，吱溜一声，照明弹打到天上，照得一地雪亮，一览无遗。敌人的机关枪就嗒嗒嗒地扫射过来。能活着摸到城墙根下，就算你命大了，何况还要往城墙上扔手榴弹，还要遭到人家往下丢手榴弹。所以，才叫敢死队呀。

雨生提着篮子，出了村口，便得哈着腰，碎步小跑。小四川紧跟在身后。跑出不到一里地，就进入敌人机枪射程了，得趴着，匍匐前进。肉汤白馍吃得太撑，肚子圆滚滚的，适才哈腰碎步跑，那肚子里的肉汤晃晃荡荡，人跑不快，这会儿匍匐爬行，圆滚滚的肚子硌着野地上的硬土坷垃、枯树疙瘩、皮鞋、水壶啊啥的，嗓子眼直冒酸水，想吐。心想，妈的，有点出息不中吗，刚才就不能少吃点！可是，大半年都没闻着油腥味儿了，见了大肉，能不可劲儿吃？就又埋怨上级，狗日的团长也不知咋想的，猪脑子么，就不能等打完仗，扔完手榴弹，回来再喝肉汤？正胡思乱想哩，城墙上敌人机枪就噼噼啪啪打来，子弹嗖嗖的钻进身旁土里，溅起土碴子铺头盖脸扑来。雨生噗噗吐掉溅进嘴里的土碴子，肚里的肉汤愈发想吐出来，就一口一口不停地咽唾沫，把肉汤硬压回去。吐了，那大肉可就白吃了，岂不可惜。敌人机枪倒把雨生打醒了，倏忽一想，可不能怨团长猪脑子，看这阵势，等扔完手榴弹回去再喝肉汤，好些人只怕就回不去了，还喝啥肉汤？

听后面小四川嘀咕：“狗日的，老子肚皮涨球得好恼火。”雨生笑想：恁狗日也一样。

爬着爬着，想尿。这又担心起来：可掰拉屎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怕拉屎，还真想拉屎了。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便朝身边一个弹坑滚下去，篮子还搁坑口上，等拉完屎再上来拿。腰被个啥家伙硌了一下，手一摸，摸着个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只手，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手，是自己人的，还是敌人的。顺手就扔了。却听小四川叫唤：“狗日甩啥子！甩老子脸上！冰凉！”小四川抓起来一看，一只手，就又一甩，甩到弹坑外头去，骂：“狗日死人手杆乱球甩！”雨生说：“咦俺进坑里拉泡屎恁咋也跟来？”小四川说：“老子也来屙一趴。”雨生说：“咦俺不拉恁不拉，俺拉，恁也拉。”小四川说：“老子见人屙屎屁眼儿痒啷个嘛。”雨生骂道：“滚你妈蛋！俩一块拉，恁不嫌臭？”小四川说：“吔，倒是，那格老子另外找个坑。”就又爬出去了。

这时候，一颗炮弹轰地一声炸响，火光晃眼，炸开的石头土块乱七八糟啥的，铺天盖地砸下来。琢磨着这不像颗炮弹，咋没听到尖叫啊？是手榴弹？谁扔的？墙头上敌人扔的？狗日的手榴弹能扔这么远，这是吃啥大力丸啦？是，地雷？敌人倒是在前沿埋了不少雷，可这仗打了小一月，敌人埋的这些雷没让炮弹给轰了，也让咱给踩没了，哪还能有雷？嘁，遗下个把，也有可能。倏忽，一想：不好，小四川！赶紧叫唤：“小四川！小四川！”

没人应。

四下一片寂静，远处的枪炮声显得那么遥远，火光一闪一闪，划破一匹天际，如同闪电，看着扎眼，且远着哩，遥远得似乎跟自己毫不相干。

雨生心里那个悔啊，把肠子都要悔青了。你说你矫情个球啊，俩人一块拉屎就一块拉屎，你他娘的还嫌个臭，你把小四川撵出去，这下可好，炸碎个球！唉，你他娘的真不是个玩艺儿！这回踏实了，机枪手，机枪没了，副手也没了，踏实了！

雨生一拳砸在松软的土里。

肚子又咕咕噜噜叫，不会因为小四川被炸碎了肚子里的屎也没了吧，这是两回事。雨生滚到坑底，噗噗嘟嘟拉了，人就舒服多了，肚里也不往上冒酸水了。使土坷垃擦擦腚眼，提上裤子，便爬出坑，推着柳条篮子，继续往城墙根匍匐前进。

听得身后噗噗簌簌的动静，扭头一看，一颗黑黢黢的头，头发直飘悠，是小四川！这小子留一头长发，刷子似的盖脑门上，风一吹就飘，班长要给他剃了，这家伙呼天抢地死活不肯，来贵捱不过他，说：“熊样！留着能娶媳妇？就留着长虱子吧你。”

雨生心想，狗日的，到底命大。就咧个嘴乐。

敌人又往天上打照明弹，明晃晃的强光刺得人张不开眼。雨生和小四川赶紧趴着不动。敌人的机关枪噼噼啪啪瞎打。

摸到城墙根下了，雨生和小四川分头朝两边哈着腰跑，一边跑一边往城墙上扔手榴弹。肚子还是胀，跑不快，手榴弹也扔不远，竟有一颗没扔进墙里去，碰到墙垛又掉了下来，雨生赶紧往前冲出两步，扑倒在地，身体紧紧贴牢地面，等手榴弹爆炸。咱的手榴弹太孬，威力小，你趴好了，它近距离爆炸也伤不着你。敌人也往下扔手榴弹。就怕他扔“香瓜”手雷，那家伙威力可大，简直就像一颗炮弹，他要扔过来你趴着也没用，爆炸力能把你崩上天。这是美国货。国军手里还有一种德国产的长柄手雷，威力也大，就是扔不远，太笨，像咱这样往城墙上扔，你姿势不中你根本就扔不上去。不过人家从城墙上往下抛，就一点都不笨了，轻巧得很。敢死队就怕敌人往下扔手雷。前几天敢死队伤亡大，就是敌人手雷扔得多，后来伤亡小些了，是因为敌人手雷扔得少了，估计是扔完个球了。国军也有弹药短缺的时候啊，废话！咱铁桶一般围着他打都一个月了，他的给养、弹药，光靠几架飞机扔大包，够使唤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