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清明个头不如夏侯惊蛰高大,脸膛也不如夏侯惊蛰亮堂,精精瘦瘦的却也一身劲肉,像剥了皮的蛤蟆。甭看他书念得中,却跟文弱不挨边,其实也是个尚武之人,打小就跟一帮半大小子一起到处拜师求艺,练得几路棍棒拳脚,虽然路子杂乱,谈不上章法,却也实用,能打两下子,且练就了几分机敏、果干、灵活,耳聪目明,出手快捷,眼到手到。他在学堂推动体育课程,全盘照搬西式教育那一套,早晚操练,篮球、排球、足球、单杠、双杠、跳马,还有田径项目,学堂一律开展起来,每日必修。难能可贵的是,他倡导男女混班,顶住多方压力,开设男女混班试点,试了不到一学期,就迫不及待全面推广,在本县教育界开了首例。他还编排了一套专供女生的体育课程,重视女生的体格锻炼。学堂开风气之先,颇受本县开明士绅赞扬,夏侯校长也深受师生爱戴。
夏侯校长夫人是个城里人,他俩是新派婚姻,自由恋爱。
夏侯清明在开封府念师范学堂时,一次同学聚会,认识了女子中学的欧阳荷叶。欧阳荷叶生长在一个开明的家庭,她有一双天然的大脚,从小就不曾裹缠过。初次见面,那欧阳荷叶看着夏侯清明的眼睛,莞尔一笑,目光慌忙移开。这一笑一颦,便令清明心猿意马,心里七上八下,再也没有了平静。是夜,荷叶如天仙一般婷婷娉娉,飘然进入清明的梦境。一连数夜,清明都梦见了荷叶,其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久久不散。清明是爱上荷叶了。他夜夜都想梦见荷叶,每每晚上早早上床,期盼着能早早儿入梦,好与荷叶见面。不料却失眠了,辗转反侧,三更捱到五更,眼巴巴看着窗棂由黑而灰,由灰而白,天光大亮。索性披衣下床,伏案疾书,拟就一封情书,声情并茂,一气呵成。次日便寄与欧阳荷叶。不日,那荷叶回书一封,通篇未有一个情字,也只字未复清明那通篇之情,却对清明的行文及书法大加赞赏。虽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字里行间却也隐含眷恋。莫道风物春风瘦,却已含苞三两枝。
两人一见钟情。恋爱两年,双双毕业,遂结为连理。
欧阳家是个小康人家,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虽在家打理家务,却也打小识文断字,熟读诗书,满腹经纶。
荷叶小家碧玉,生得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与清明婚后两年,生下女儿麦子,翌年,又生一女,取名谷子。谷子两岁时,终于添了个小子,取名春雷。
当下,各地盛行兴办新学,不仅开封府、洛阳城这些个大城里纷纷开办了师范学堂、文理学院、女子学堂与工学堂等等,连县城里也纷纷开办起新式学堂来。开封府商会张远程会长,系饮马镇人氏,有心捐助家乡教育,斥银数万两,在饮马镇圈地盖房建小学堂。那张家五公子与清明系同学,对清明的才学、秉行十分认可,二人在开封府参与编辑《故都晨报》,相互赏识,志同道合。那张公子便力荐清明加入饮马学堂筹办事务,做个校董。学堂开学后,又兼任教师,主讲西洋政体。后因学堂校长司马葛根先生年事已高、积劳成疾,辞去校长一职,夏侯清明即晋补校长。
清明赴饮马镇任职,家眷并未随行,仍留在开封府。欧阳荷叶是个新式女人,知识女性,不肯待在家中相夫教子,要在外头抛头露面做新式职业女性。清明离开《故都晨报》,她便接替清明做了一份编审的工作,后来又在省政府档案室里蒙得一份审录的职位。家中孩子皆由她母亲代为照看。日本人占领开封府,省政府退至洛阳,欧阳荷叶也随之迁往。荷叶父亲领着春雷仍留在开封,荷叶母亲则带着麦子、谷子远赴西安,投奔她三姥姥家去了。一家人四分五裂,天各一方。
鬼子来了,偌大的华北已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这日,诸葛相爷踅摸上门来,拉夏侯校长说事。
诸葛相爷练过一些轻功柔术,太极八卦什么的,人传能蹿墙上树、飞檐走壁、水上漂。相爷也是少年清明拜师学艺时的师傅之一。相爷的本领清明略知一二,蹿墙上树,中,飞檐走壁,看怎么飞,怎么走,真飞,鸟似的,肯定不中,但五六尺高的大墙,他疾步跑来噌噌噌也能蹿上去,翻墙入院,如履平地,差不多吧。至于水上漂,就没传言那么神了,不能在水上走,更不能在水上跑,能在水面儿上浮着,且能游泳。
相爷找清明说抗日的事。他撺掇清明拉队伍。
清明说,俺听说咱一战区卫立煌司令长官从八路军那里学得了些游击战的战法,有意在敌占区开展游击战,北边有卫司令长官的特派员,在那拉队伍,咱投奔去。
相爷说,咱投奔也得拉着队伍去投奔,就咱俩去,能干个啥,当个大头兵?不中!咱得先有自个儿的队伍,才能在特派员,在卫司令长官那蒙个一官半职的不是?
诸葛相爷是平台山道观的道长,能掐会算,恁前生后世,走正字走背字,他一眼洞穿,且运筹帷幄,能替恁指出一条金光大道。不仅看相看得中,瞧病也中,悬壶济世,德高望重,望闻问切,无所不精,切脉能切入骨髓,看相能看穿脏腑,且识得草药膏剂,有厚厚一沓祖传秘方,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手到疾消,药到病除,经他治愈的患者,遍布四乡八邻,不计其数,所以,他膝下信徒众多,一呼百应,颇有些号召力,要说拉队伍,他号集个三五十名精壮,不成问题。
于是清明就请相爷牵头,拉出一支队伍来。
诸葛相爷却说,老夫老矣,不堪重任了,且耳目闭塞,眼光肤浅,即使能号集起众人,也担待不起这一干人以命相许的托付,还得请夏侯校长出面方可。
二人彼此推辞一番,客客气气。
诸葛相爷斩截说:“夏侯校长不必再推辞,队伍人头大家拉,多多益善,头目恁做,老夫辅佐,做个军师就中。恁跑一趟北边,寻着特派员,咱先报个二百来号人的编制上去。”
夏侯清明便应允了。
去了才知道,一战区卫立煌司令长官已被蒋鼎文司令长官取代,但蒋司令长官也推崇卫司令长官的游击战法,敌后游击战的推广仍然得以延续。
夏侯清明替队伍在国民政府讨得了编制,并且获得委任状,隶属于一战区蒋鼎文司令长官,叫个豫中人民忠义救国军第一游击纵队,总指挥系陆军少校夏侯清明。
日本人占领县城,县长马洪不肯当汉奸,率领县政府撤退。
这一退才知道,退无可退,不知道往哪里退。请示省政府,请示函也不知道该往哪送,省城开封已经被日本人占领,省政府也撤退去了洛阳。马洪率县政府一干人马,也尾随退往洛阳城。却又听说省政府已经退出河南省界,奔西安去了。这洛阳城能守几时,问谁谁摇头,见日本人来势汹汹一路摧枯拉朽的气势,这洛阳城定是朝不保夕。马洪再要带领人马奔西安,一来给养无从筹措,二来即便到达西安,又能如何?省政府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够接收各县政府?连中央政府都退到陪都重庆,省政府还顾得住县政府吗?一国战败,可赴他国成立流亡政府,但没听说过一省政府可在他省建立流亡政府的,更何况恁一个县政府,恁地盘丢了,在他省他县地盘,恁还能够存在吗?
得,俺看,咱也掰退了,就地安置吧。
马洪踟蹰再三,决定就地解散县政府,每人发放十块大洋,大家挥泪离别,各奔东西。
马洪潜回饮马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