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大壮子却不肯。这小子进城念了几年书,脑子当真念坏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全不肯遵守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都不听了,一张嘴就是啥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不忠不孝,尽歪门邪道。
不听可不中,还能反了你了?李掌柜的招呼过来几个亲戚,七手八脚就把大壮捆了,逼着他成亲。这小子嚷嚷:“我有爱人,我不爱小菊,她不是正经人家出身,她脚都没有裹过,她被卖进过窑子,她不干净,我死也不跟她成亲!”
就叫唤得小菊眼泪汪汪的,后悔不该啥都跟他说。不过大壮在外头有相好的,小菊不相信,他从未跟她说起过,倘若他真的有相好的,他一定会跟她细说,他在她跟前儿,憋不住话。
捆绑不成夫妻。大壮连夜逃了。蹊跷的是,竟然是小菊帮他逃的。新婚之夜,新郎官被结结实实捆在床上,动弹不得,这可新鲜了,听说过捆新娘子的,有那般烈性的女子,宁死不从,捆作一团,霸王硬上弓,把她硬生生做了,她就老实了,认命了。没听说过还有捆新郎官的。小菊坐在大壮身旁,坐了大半夜,五更了,眼瞅天该亮了,小菊叹一口气,就替大壮松了绑,把后窗打开,说:“后院门没上锁,开栓就中。恁,走吧。”大壮拿眼睛盯小菊,那眼睛,又黑,又亮,那眼神,又冷,又硬。他要往窗户上爬,小菊说:“等等。拿着。”塞个包袱给他。小菊又说:“衣裳里有块手绢,裹着四块大洋,当心,掰弄丢了。”
大壮从窗口跳了出去。
唉,世道变了,变得太快。
大壮去南方上了军官学堂。倒不是走投无路临时起意,其实他早就想去南方上军官学堂,如果说之前尚有几分迟疑,只不过这次逼婚,促成他下定决心,尽快成行。
小菊之所以帮大壮离家出逃,一是不忍,二是恨。不忍李家为了这事父子反目成仇,那李家爹娘该多伤心呀;恨的是好恁个李大壮,恁居然瞧不起俺,俺平时对恁那是巴心巴肝的,啥好吃的都给恁留着,啥话都跟恁说,藏心底里的话,俺的身世,都不瞒恁,嗬,恁倒瞧不起俺。那恁滚!滚远去吧!俺再也不想见着恁!
儿子的出逃,令李掌柜痛心疾首,大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一口血喷出三尺远。就此一蹶不振,卧床不起,拖了仨月,一命呜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老板娘也跟随掌柜的去了。
可怜李家,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一辈子谨小慎微,低眉顺眼,走路都怕踩死个蚂蚁。收养下走投无路的田小菊,也是善举啊,不期然,人家都招财进宝,他家引妖入室,以至于招致灭顶之灾,儿子亡命天涯,生死不明,二老双双殒命,呜呼哀哉!
二老去世后,田小菊独自支撑起这爿家业。
族中众人看不顺眼,她个外姓野种,无凭无据,何以能够霸占去这份家业?可是,大家都见证了她田小菊跟李大壮一拜天地、二拜祖宗、三拜父母、夫妻对拜结为夫妻,虽然众目睽睽之下那李大壮是被捆绑着跟她田小菊行婚姻大礼的,显见是不愿意,不过,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他李大壮乐意不乐意,这门婚姻是笃定的了,那么,这份家业由大壮小菊两口子继承也属理所应当,别人虽然看不过去,却也无话可说。如今那李大壮离家出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田小菊独撑家业,亦顺理成章,无可非议。如果她田小菊谨守妇道,族人还真不好说个什么,令人气愤的是,李大壮明明生死不明,她田小菊却愣以寡妇自居,四处招蜂惹蝶,不守妇道,她算个什么寡妇?人家李大壮,她说死就死了吗?就算是个寡妇,恁要再嫁,中,但家产恁得留下,恁愿嫁谁嫁谁去,如果不另嫁人,老实守寡,持着这份家业,也中,那恁就不能够胡乱招惹野汉子,敞着个大炕,但凡她瞧上眼的,尽都可以上,跟卖炕的婊子有何两样?这可不中!族人看不下去,可不能让恁个骚货由着性子胡来,难不成俺李姓家族没人啦吗!无法无天啦吗?家有家规,国有王法,恁如此胡来,不中!断断不中!
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便要出面主持公道,拿族规出来论事,要办她田小菊。
这边尚且商议着,那边在背后替小菊撑腰的主儿,就托人捎话儿来了。就一句话,四个字:稍安勿躁。于是,要办那娘们的议案,胎死腹中,不了了之。
这主儿,谁呀?能耐恁大,有他罩着,那田小菊前院后院的,生意兴隆,还总能够逢凶化吉,这谁嘛,咋跟个大帅似的?
跟大帅比,那没法比,不是那个比法,横竖在这饮马镇上,那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