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工程进度虽然很快，但是，要想在汛期到来之前，把几段危险地段加高加厚到足以抵抗特大洪水的程度，还相差甚远，总指挥部制定了一套简便易行的奖励办法，鼓励民工赶在汛期到来之前，完成危险地段大坝加高加厚任务。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王队长宣布了总指挥部制定的奖励办法：从即日起：1、一律按完成的土方量计工；2、每超额完成一方土，除了折合成工分外额外奖励一个馒头一毛钱；3、超额完成的任务，可以用来冲减合作社明年的义务工，也可以按照规定领取补助和奖金，合作社可以自主选择。王队长指了指旁边的桌子说，馒头就放在那张桌子上，随时随地可以去拿，钱也是一天一结算。

所有的民工们都议论纷纷。超额完成的任务，不仅折合成工分还奖励一毛钱，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过得事情，所有的民工们都不住的咂嘴。对奖励，虽然大多是人都相信是真的，但是，也有人持怀疑的态度，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老弟，这么多奖励可真够馋人的，怎么样，照量照量？”民工甲对民工乙说。

“奖励确实很实惠，不过是真是假摸不准。”

“共产党历来说话算话，从来没有欺骗过老百姓！馒头就在那放着，你如果觉得自己能超额完成任务尽管去拿好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种好事俺还是头一次碰上，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说道！再说了，要超额完成任务，没有一个好体格连想都甭想！别人不说，俺能完成任务就阿弥陀佛了，要想吃馒头那得先准备好扒层皮，不然的话门也没有！唉，就算是真的，眼馋归眼馋，钱也好馒头也好，都只能眼巴巴地瞅着！”

“不过，对有的人来并不难。”

“别的县咱不知道，咱们县来的人谁能有这个章程？要想多干一方土，一猛劲儿也不是办不到，时间长了身体就受不了了。俺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谁有那么大的章程，这件事用不多长时间就得黄了。”

“也不一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吃完早饭，民工们都陆续地向工地走去。当路过放着馒头的桌子时，虽然都不由自主地瞅了瞅，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拿。出乎人们的意料，李文翰却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子跟前一下子拿了两个馒头，对记账的工作人员说。你给俺记上，俺叫李文翰。

记账的人不相信李文翰能有这么大的能力，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李文翰说：

“老乡，你一下子拿两个馒头，那可要多推两方土啊！”

“放心吧，俺既然敢拿两个馒头，就一定能多推两方土。如果完不成，俺明天一天不吃饭也把馒头还给你！”

李文翰说完递给王振岭一个馒头。

“大叔，俺恐怕干不了那么多。”王振岭有点打怵。

“你想哪里去了，你尽管吃你的，别的啥也不用你管。”

王振岭很清楚李文翰从来不吹牛不说大话，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哪怕是生死关头，他也绝对不会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对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同时他还知道，李文翰多推一立方米的土没问题，能不能多推两方土就不好说了。即使能多推两方土，那得累成啥样啊，能不能承受得了吗。他不希望李文翰为了自己去拼命。

“大叔，俺不希望你外命的干，一旦把身体累垮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不就是多推两方土吗，大叔别的不敢打包票，要说干活，就是不吃饭也能多推两方土，你就放心地吃吧！”

李文翰那既自信又十分诚恳的样子容不得王振岭推辞，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朝工地走去。

李文翰一下子拿了两个馒头，立刻在民工中引起了很多议论，几乎所有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瞅他，有树大拇指的，也有摇头表示怀疑的。

“我的妈呀！你们看，唱京剧的那个大高个一下子拿了两个馒头！他能多推两方土吗？”民工乙惊奇说。

“没拿两把刷子，敢那两个馒头吗！俺早就看出来了，就他那体格，多干两方土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见得吧？你别替他吹牛了！你知道他心里打的是啥小算盘？反正完不成任务也不能让他把馒头再吐出来，先拿两个馒头吃了再说！”

“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俺虽然不认识他，但是，俺敢说，他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也不像你有那么多鬼心眼子！这两天俺一直在观察他是咋干活的，俺发现他和咱推一样多的土，就好像推空车一样轻松！如果给他一辆大一点的小车，他一车就能推咱一车半的土！”

“俺也发现他不仅很能干，而且，倒了碾子砸了磨实打实地干，没见过他滑头！”

刚开始，王队长一看上级的规定虽然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是，几乎所有的民工都只看了看就转身走了，没有一个拿馒头的，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没想到李文翰竟然一下子拿了两个馒头，惊喜之余又有点怀疑李文翰有没有这个能力。再仔细一看李文翰长得又高大又结实，平常里干活也很实在，不像耍滑头的人，心里的疑虑不仅去了一大半，而且，心里还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期待，希望李文翰能超额完成任务。如果李文翰能超额完成两立方米的土方量，不仅是个奇迹，而且，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一旦把大伙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不仅能完成任务，甚至还能超额完成任务。想到这里不由得喜上眉梢，立刻回指挥部办公室了。

王队长问一个叫小韩的干部，那个大高个民工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

“他叫李文翰，是城关村的。”

“他就是唱京剧的那个人吧？”

“是。来的路上很多人都像霜打得草一样，就数他有精神头。不光有精神头，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唱起京剧来了！刚开始，我一看大伙都蔫头耷脑的，都不知道咋办好了，他这一唱不要紧，一下子就把大伙的精神头都鼓动起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又说又笑，走路也比先前快多了！没有想到一个农民，不但会唱京剧，而且，还无意中帮了咱一个大忙！”

“他一下子就拿了两个馒头，你说他能超额完成两方土吗？”

“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他，前些日子虽然干得是‘大帮哄’没有奖励，可他一点也不在乎，每天都比别人干得多，给我的印他很朴实也很能吃苦，我相信他一定能多干两方土，还有可能更多！”

“小韩，李文翰就交给你了，你专门负责查看他完成任务的情况，并且做好记录，收工后交给我！其他同志也都各负责一部分人，配合各公社带队的队长抓好为民工的服务、管理以及思想工作，如实地将每个人完成任务的情况统计好上报指挥部办公室，办公室汇总后上报总指挥部！”

这天特别热，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炽热的阳光直接照射在民工脊背上，每一个人的后背和胳膊都通红通红的，摸一下就好像用钢针扎似的疼，有些人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回工棚子去了，或者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去了。没回去的人，也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

李文翰和王振岭没有回去，两个人依然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一车又一车的推着土。又干了一会儿，王振岭也撑不住了。

“今天老天爷是咋的了，咋这么热呢，到处都跟火焰山似的，把人都快烤焦了！大叔，别干了，歇会儿吧！”

“多少年了没有这么热了，不干了，歇会儿！”

李文翰倒没觉着怎么累，就是嗓子有点发干，先捧起水桶咕嘟咕嘟地喝够了才坐下休息，歇了一会儿就又干起来。当再次推着小车走到半坡时，由于用力过猛，两只鞋的鞋底与鞋帮全都断开了，一看不能穿了，把鞋往旁边一甩，光着把小车推到了大坝顶上。回到大坝底下后，发现身上的布衫也撕开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索性连布衫也脱了。整个大坝上，只有李文翰光着膀子和赤着脚干活。车襻就像要把他肩膀上的肌肉撕开似的，来回拉动着扭动着，谁看了谁都只摇头。快到中午的时候，李文翰看了看土坑差不多快完成任务了，就和王振岭坐在土坑旁一边抽烟一边唠嗑。

“振岭，两年前你大婶子挨斗的时候，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姓王的副主任救了她，大叔总想当面谢谢人家，可是始终也没见到他。这个王队长也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自打见过他之后，大叔总觉着和他有点什么关系，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副主任？”

“王队长这个人不错，很正派，很可能就是他。不管是不是，有机会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正说着王队长来了，李文翰和王振岭赶紧站了起来。

“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干嘛站起啊，以后千万别这么外道！天这么热，又干了大半天活了，快坐下歇歇吧!”王队长很客气地说。

“坐了有一会儿了，已经不累了。”李文翰说。

“路上唱京剧的是你吧？”

李文翰点了点头。王队长又问，已经推了几方土了。

“俺也没有量说不准，估计快完成任务了。”李文翰很平淡地说。

王队长大致量了量土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还不到一上午的功夫，李文翰居然已经快完成一天的土方量了，不由得又惊喜又佩服。

“没想到你这么能干！看来，上级规定的任务对你来说根本不在话！难怪你那么自信，一下子就拿了两个馒头！”王队长边说边拍了拍李文翰的肩膀。

李文翰的肩膀本能地抽动了一下。

王主任不由得看了看李文翰的肩膀，发现李文翰的肩膀通红通红的，纳闷地问李文翰咋把肩膀弄成这个样。没等李文翰回答，王振岭就实话实说了。

“他家人口多生活又不太富裕，所以，处处都很节俭。旧褂子磨坏了不能穿了，新的又舍不得穿，就光着膀子干活，结果就把肩膀磨成了这样。”

王队长把李文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只见李文翰的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光着膀子光着脚，浑身的肌肉都像刀刻斧凿一样。脸被炽热的阳光晒得黝黑，后背也全都晒爆皮了。王队长看着面前的李文翰，既敬佩又同情，心里暗暗地想：好一个壮汉子！看来家庭生活确实太困难了，否则，决不会节省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的分上。王队长把自己的毛巾从肩上拽下来，递给了李文翰。

“垫上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热的天，一旦把肩膀磨坏了，干不了活不说，如果感染了就麻烦了。”

过去，李文翰除了社长和田家兴以外，从来没有接触过像王主任这种级别的国家干部，更没有和国家干部打过交道，王队长的关心让他十分感动。但是，他不愿意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馈赠，把毛巾还给了王队长。

“谢谢王队长的关心，俺已经习惯了，垫不垫都—样，睡一宿觉就好了。”

“不用谢，要说谢我应该谢谢你们！你们撇下老的和妻子儿女，来参加大会战实已经很不容易很难得了，关心你们是我的责任，是我应该做的，拿着吧。”王队长没想到李文翰朴实到这种程度，把毛巾扔给李文翰后又十分诚恳地说：“以后有啥困难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尽力办！”

李文翰的性格大都出人意料之外，他虽然无所奢求，但是，哪怕一点体贴、关心和安慰都能打动他的心，都会让他感到极大的温暖和满足。王队长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关心，让李文翰的心里热乎乎的，立刻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是，感谢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想起了刚才王振岭说过的话，决定问问王队长。

“王队长，有件事俺一直想问你，可始终也没有机会。”王队长问什么事。李文翰把当年的事说完后说道：“这件事俺始终忘不了。本来早就应该当面谢谢那位王副主任，因为俺脸皮薄，又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去见人家。两年了，俺心里始终感到很内疚。自从见了你，又让俺想起了他，总觉着你就是他，不知道是不是。”

实际上，王主任早把当年的事忘了。他没想到，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李文翰还记在心里。李文翰虽然没有说太多感谢的话，但他看出来了，李文翰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必报的人。

“李大哥，我就是那个副主任。大嫂没有错是冤枉的。如果看见一个群众被冤枉而不管不问，那还要我们干啥！我是党的干部，应该那么做，你不必放在心里！”

“王主任，俺知道，共产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那件事早晚会弄清楚。但是，你要不是你当场制止了所长的行为，他们不仅会继续批斗俺家里，俺家里也非背上一个造谣分子的名声不可。以后上级虽然会给她平反，但是，啥时候才能平反就不一定了。不仅她抬不起头来，而且，对孩子们的造成很大的影响和伤害，甚至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前程。你是个好人，俺除了有点力气没有别的本事，以后如果有用得着俺的地方，你千万别客气，尽管言语一声，就是上到山下火海，俺也绝不说二话！”

李文翰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工地上碰上曾经救过自己妻子的人，不但喜出望外，而且把藏在心里多年的感谢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并且，下定决心好好地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的好干部。

“大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虽然没写在脸上，但是，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你和大嫂都是善良朴实的人，绝对不会干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和*****的事！大哥，无论是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不会永远被困难困在哪里。我现在虽然是县政府的副主任和民工对的队长，说不上哪一天我有了难处，还要有求于大哥呢！不过，我不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弟弟好了！”

“俺就哥一个，连做梦都希望能有个弟弟！能有你当弟弟，这是俺李文翰前世修来的福！兄弟，大哥虽然做不了大事，但是，凭着大哥的体格也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以后如果遇到了大哥能帮上忙的难事，就是天塌下来，大哥也替你顶着！”

“大哥，谢谢你大哥，人不是铁打的，你天天都干这么多的活，时间长了身体肯定受不了。生活再困难，也不能把身体累垮了。一旦身体垮了就啥都没有了，该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

“大哥家人口多，比不得别人，不多挣点工分不行。你放心吧，大哥已经习惯了，承受得了。”

傍晚，民工们在工棚前面的空地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蹲着的，边吃饭边唠嗑。

王队长吃完饭就匆匆忙忙地到工棚子来了，对大伙说：

“老乡们，今天是我们实行定额的第一天。今天，李文翰超额完成了两方土，是第一个超额完成任务的人！按照规定，他不仅可以多吃两个馒头，而且还要奖励给他两毛钱！指挥部希望大家向李文翰学习，都争取超额完成任务！”又对李文翰说：“李文翰同志，吃了饭到办公室去领钱！”

刚开始李文翰并没有把钱当回事，一看还真动真格的，非常高兴。

“王队长，你先给俺存着吧，等大坝修完了俺再去领！”

“好！我给你存着，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取！”

很多人都有两个出乎意料，一个是没有想到李文翰这么能干，都用一种既惊讶的目光瞅着他，并向他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另一个是没有想到奖励是真的，而且指挥部也不食言，奖励一天一结算，都备受鼓舞。

“明天咱也超额完成任务！超额完成任务不是为了吃大白馒头，也不是为了挣那一毛钱，而是为了也享受享受被奖励和被尊重敬佩的滋味！”一个身强力壮的民工说。

“说的太对了！咱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不能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干点漂亮事，别白来世上走一回！”另一个民工说。

李文翰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敬佩和尊重是多么的荣耀，心里是多么的惬意舒畅。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比别人起的早，洗完脸就往工地跑，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所以，他天天都超额完成任务，挣的馒头也越来越多，攒了满满一褡裢。除了和王振岭一起吃，还经常送给有病的、体弱的民工。除此之外，民工住处的一些零碎活，如打扫卫生、修修路、打水和修理工棚子等，他都主动地干，从来没有间断过。民工们不仅都打心眼里佩服他，而且还渐渐地喜欢上了他，没事的时候都爱和他唠家常；有啥想不开的事或者烦心的事也都找他说说心里话。李文翰本来就十分随和平易近人，一看大伙都对自己这么好，也真心实意的对待每一个民工。如果发现谁不高兴了或者有了困难，就主动的去安慰安慰。需要帮助的，就力所能及的帮一帮。平时，为了让大家高兴，除了唱京剧还经常给大伙讲《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七侠五义》等古代故事。即使干活的时候，他也不知疲倦的一边干活一边唱，给十分单调的民工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同时，在他的影响下，超额完成人的民工也越来越多。

农民的生活一直很单调，但是，在家里的时候，农活不忙还可以串串门子、凑到一起唠唠家常和新鲜事，或者赶赶集。到了工地上，每天就三件事：干活、吃饭、睡觉，单调的再也不能单调了。什么也架不住天长日久，不久，民工们就有点腻烦了，开始想家了，发牢骚了。

这天傍晚天闷热，热的让人喘不上起来，王振岭很烦躁，想出去走走。

“大叔，出去散散心吧。”

“除了大坝也没有其它可去的地方，走，到大坝上去，大坝上有风，能凉快点！”

到了大坝上，两个人默默地顺着大坝朝前走着。王振岭望着夕阳和滚滚的黄河水，想家的心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触景生情更想家了。

“出来这么多日子了，也没给家里写封信，不知道她们咋惦记咱们呢。”王振岭闷闷不乐地说。

李文翰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如果说他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更想家。此时此刻，他想家的思潮像黄河水一样翻腾，只是不愿意对别人说。李文翰还有一个特点，他不希望别人同情自己怜悯自己，也不祈求他人同情和怜悯，所以，他既不向他人述说自己的不幸，也从来不把心里的苦辣酸甜表露出来，总是把痛苦和烦心的事都深藏在内心的深处。以至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永远不知道啥叫忧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