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几近狰狞的孙大娘一愣，旋即稍稍松了口气。

她坐回椅子上，连连叮嘱腹桃：“小道长，这事儿千万别往外说，至少这段时间不行。这几天你就住我铺子里，过了这段时间，我找个空档陪你上山去给你师傅收拾后事，行吗？”

腹桃一歪头，圆润的眼睛里透露出清澈的迷惑——勿妄也曾告诉他村子不能没有道人，这也是他哪怕正逢大祸也要背着家伙事儿下山先把田开好的原因。

但勿妄从来没有给他讲过具体为啥得有个道士守村，就他以往那顽劣性子，背个道经比让他挑十桶水还难，更别提这些隐秘了。

“总之你别往外处说就是了！我一会儿叫蔷儿去刘老太那里告一声，就说你师傅他，呃，出去探亲怎么样？你有啥师公师叔吗？或者你师傅有没有什么私生子啥的？”

那自然是没有的，或者说即便是有，腹桃也完全不知道。

自他上山以来，别说出山探亲了，勿妄老道士连下山都不怎么下，整个的一大龄老宅男，如果不是他总能在哄腹桃睡觉的时候说出天南地北的各种轶事，那小徒弟保准以为这老家伙的行道牌是路边捡来的。

“我就知道那老不羞的肯定招人嫌......呃腹桃小道长别误会啊，我不是在说你师傅，我是说......哎呀，总之，要是有人问你就说他出去探亲了好吗？唉我真的愁死了，这个节骨眼上那老家伙怎么能出事呢？”

腹桃砸吧了几颗花生沉思着，他感觉按照孙大娘的说法好像对自己也没有太大影响，而他现在确实也还没做好上山的准备——无论死活，师傅是肯定要找的，但他需要时间去准备。

眼见着腹桃没反对，孙大娘也是稍微放松了些，开始往开了聊：“这也只是瞒过这个当口，之后要怎么办呢？老家伙没了，观里就剩下你一个人，我们村不能没有持牌的道人啊。要不这样，等春耕完我去找刘老太说一下，咱们凑点钱送你上都府去考个牌？”

考行道牌？

腹桃暗自琢磨着：桃木剑是师傅做的，悉地灯的火油是师傅库房里取的，引火的口诀和天罡八卦步是道经上面看的，香是刘大娘那边赊的，连他最熟悉的这套开田仪祭都没有哪个点跟他自己有关系，这怎么能考过？

见腹桃犹豫，孙大娘也不太强求，现在也刚开田，至少还有一个多月才能抽出空来，说不定这期间他会改变想法呢？

比起这个，孙大娘更担心另外一件近在咫尺的事。

——‘夜吼’。

......

大伏的天气就好比那点点繁星，混乱而又多变。

昨晚和风细雨，那曜日一升一落，就能给你卷出来个疾风骤雨，教那些无家可归者几番好受。

人总是要顺应自然的，哪怕是伏朝首席道人张正德张道长也不会选择与一场最寻常的暴风作对。

“道法天地，而非固缚风云。”在道经上，张道长如是说。虽然他之后又在讲经时说：“如果一个道士，他恪守本心，为善一方，那他即便是把道经当厕纸，正着擦完翻过来再擦一遍，我也当尊他一声道兄。”

为谋求生存，也为了防止心有恶念者危害一方，开枝散叶的道人们很快和大伏朝廷有了深层次的合作，其中最基础的一点便是所谓的“行道牌”。

这东西类似于道人们的身份凭证，一般来讲会点天候地势堪舆、能掐个法诀的基本就能拿到，它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为了防止那些半点东西不懂只会张嘴糊弄的人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糊弄见识浅薄的乡民。

要知道，以大伏目前的气候条件很难大量储存粮食，一旦哪年开田出了差错，那必然是饿殍遍野的结局。

像是腹桃这种还没桌子高——这是第三次强调了——的稚气未脱的少年却能带着一条狗就起坛开田的，那基本过去亮个相就能成为一名持牌道士，保不齐还有些小观请他过去讲经坐镇，好吃好喝供着，可惜整个听雨山范围内只有勿妄知道这点，但他又懒得和腹桃讲这些东西。

道人们并没有那些神奇的法力啊内力之类的东西，虽然腹桃看过的地摊画本上有些精怪恶物能飞天遁地移山填海，挥挥手便是无边之能，但道人们确实是做不到这些的。

道人们的道术更多的是靠“借”，向天借风，向地借势，向火油借火，向寒潮借冰，向山君借道，向天命借人伦。

这“道”字，既是道具、器物，也是道义，德行。

不是在向天地索取，而是约束自己。

顺应自然，谋以施为，虽无改天换地之能，却是一方存续之基，这就是伏朝的道人。

所以，与其说道士留在了某某村，不如说是许多围绕着道观生存的人们聚集在了一起，才有了村落。

一旦哪个村的道人出了事，很快就会有专门的游查军过来处理，如果村落比较大、搬迁困难的会想法子从附近观里抽调道人过来驻扎，但像是侯雨村这种小村落或者特殊情况无法补充道人时，村落里剩下的村民便会被强行打散分散到有道人的村落里。

这种“恶行”的初心却是完完全全的善意：没有道人驻扎的村落并不安全，千户居民万人来往的大镇悄无声息消弭于灾祸中的情况在道人数量还没上来的那些时代里并不少见。

但说着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

在伏朝，正常情况下，地税是很低的，但商税很高，这使得大多数普通百姓仅有的资产就是自家的田和少许储备粮。一旦被游查军强行转移，基本意味着失去了九成积蓄，严重点的几乎就是空着手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村子从零开始。

运气好点的能给大户帮帮工，或者是在村老带领下开开荒，苦一点还是能融入新村落的。但现在的情况......

整个侯雨村只剩下妇孺，被拆散后会发生些什么、除了孙大娘刘老太这零星几个少有积蓄的之外其她人要怎么活下去，只是想想，就让人感到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