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刚迷糊着的时候,我是没怎么留神的——我正忙着跟老妈赌气呢,做儿女的都明白孰轻孰重。老妈刚打来国际长途,交代了杂七杂八一箩筐的注意事项。我说都信息时代了,接个机而已,她说你别不耐烦。我说没有不耐烦,她说没不耐烦是应该的。至此还算常态,可临近挂断,她偏偏多嘱咐了一句:
“你那个老外室友,你不用跟他说那么多。南美好多国家经济条件不好,你说多了,谁知道人家心里会不会不乐意。”
一听,我先不乐意了:“怎么这么见外?人家是帮咱们忙的。”
电话那头的车轱辘话就转了起来:“诶呀,你不知道外头这些人。你才跟他认识多久,有两周吗?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好了好了,我有谱。”
挂断电话,我有功夫斜瞥了一眼话题人物,才发觉到他是睡着了。他听不懂中文,不必担心对话泄露,即便如此,一抹不快感久而不散。我妈有时是谨慎过了头的,但凡她亲眼见到这家伙,总不至于太生冷。
喏,瞧他这幅毫无防备的模样,轻打着鼾,把脑袋斜倚在我右肩上了。一头毛茸茸的黢黑短发忽远忽近,透着股运动洗发水的化学味。他身子憋屈地弓着,那从半袖漏出的浅棕臂膀耷拉在膝头,介乎于粗壮与臃肿当间,此刻却与最廉价的帐篷铁杆无异,勉勉强强支撑着一具浑厚躯体。
车厢一个咣当,他应声换了个姿势,把后脑勺枕回窗沿,这就露出了睡梦中的无辜面孔:国字脸上刻高鼻梁宽嘴唇,两道足有胶带宽的浓眉下,平日眨着透亮圆润的眸,这会儿还合着。单数身边的一众南美友人,他Manuel一向是亲切多过于帅气的。
“Figueroa交12街路口,请远离车门。”
头顶响起英文播报时,我不得不招呼他了:
“M boy,喂,醒醒。”
旅伴应声坐正,双臂机械地环抱在胸前。他要与睡时的窘态划清界限,这才愿意睁开眼。
“噢哟,12街了都。我睡得久吗?”
这是英语——鉴于我不会西语,他不会中文,这只能是英语。
“还行,顶多十来分钟。”我答应着。
他浅略品味了一下,满足了,有那么一阵子就呆滞地望向窗外。
城铁缓缓驶进了市区路的站台。站外,沿线铺开的住宅街依旧闲适安逸。清朗一方蓝天下,几棵加州椰子树伫立着,凭借光突突的树干一节节拔上去,高挑、干净,撑开棕榈叶的蓬。可惜那蓬太小了;正午的阳光照例滚烤过柏油路面,一跃,张牙舞爪映进了车厢,使四周铝面长椅、扶手、广告边栏,到处都闪得晃眼。
车停稳当,邻座有人合书起身,引领了车厢内的一轮流动。厢门滑开的瞬间,原是外头的燥热不由分说地灌了进来,裹挟了上下车的人影绰绰,拖泥带水蠕动成一整团的彩色,是为八月末随处可见的城市一景。
Manuel抹了把脸,把手落回膝上。
“真要我跟着一块?现在改主意还不晚,我可以一会搁Union车站下。今天有集市的吧,估计。”
“你怎么也说这个……”
列车再度跑了起来。
“‘也’?”
“没,刚我妈打电话来的,”我随意摆了手,不打算细讲。“你还是陪着吧,要不我都懒得去。”
“是吗……”旅伴有些犹豫,“想着是你俩好久没见了,正好单独叙叙旧。拉我一个外人算怎么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