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出来打圆场,“云和表妹承袭郑国公遗志,在雍州戍边卫国,心思不在这些外物上。不像我辈成日里耽于安乐,只知安逸享受。诸位有所不知,上个月剑门关大捷,便是云和表妹的功劳。”
路云和看了一眼英王,心中腹诽他给自己戴高帽子,不知背后打的什么算盘。
在场众人,有些年长的,此刻经英王一提醒,忽然忆起路云和不仅是怀远侯独女,更是整个郑国公府唯一的后人了。众人只记得路鸣之死的疑云,浑然忘了路家从前的种种荣耀。在场不乏有敏锐之人,已经开始揣摩英王此刻提起这些旧人旧事的用意。
一时间恭维赞叹之声如潮涌向路云和,路云和都只是静静听着不接茬,潮去不沾衣。
等人声平息了些,路云和才为自己那有些拿不出手的礼物解释道,“宁安姨母,原先母亲在时曾提及姨母喜爱蜀绣,我便命人去寻了这蜀绣的绣屏来,只是这次时间紧迫,下次我一定挑个更好的来。”宁阳长公主离世时路云和才不到三岁,说者和听者都心知肚明,这都客套话谁都没当回事。
另有一年长的贵妇好奇道,“蜀绣?是特地从蜀地寻来的吗?”
路云和微微一笑,“我前些日子在这金陵城中偶然识得一位绣娘,来自益州。”
那妇人显然是起了兴趣,“竟在金陵城中?不知现居何处?这绣屏上的鹤栩栩如生,似将要破绢而出。既有如此手艺,在金陵城中不久必将声名鹊起啊。”
路云和不紧不慢地说,“她来金陵城已有些年头了,算起来已近二十年了。”
那妇人惊讶,继续追问,“怎会如此?她叫什么名字?”
路云和环顾了一圈四座宾客,“她姓杜。二十年前金陵城中蜀绣风靡,那时她便在了。”
大部分人不明就里,有些人只消片刻思索,就变了脸色。主座上宁安长公主也是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但是路云和清清楚楚地看到淮南王原本的笑容僵住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主座上的淮南王也把路云和观察众人的举动看在了眼里。一来一往,目光恰好对上。
淮南王面无表情地盯着路云和,眼底神色难以捉摸。
路云和眼神毫不躲闪,挑衅似地笑了一下。
淮南王忽然有些头疼,不适时地忆起自己那位老对手路鸣,路云和着实不像他。路鸣哪怕在最张扬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内里仍是个愿与人留余地的温吞性子。而路云和则让淮南王久违地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若要说将路云和视为对手,着实贻笑大方。左不过是一个在父辈荫庇之下逞能的狂妄丫头,妄图掀出些涟漪般的风浪。
短暂的思量过后,这位向来算无遗策的淮南王何真发觉他并不了解路云和。并不是出于傲慢,实在是这些年轻人们实在没什么可了解的。他们走的每一步,他都无数次回望过。他们的每一个选择,他都经历过它的终点。何真意识到,雍州的风沙着实粗粝,吹得人面目全非。风吹雨打之下,有的人会变脆,有的人会分崩离析。而路云和,看来是被磨成了一把无鞘的刀。
众人见向来不在这类私宴上多话的淮南王起身,斟了杯酒,“听云和提起二十年前的金陵,倒是勾起本王许多回忆。”
“想昔年,本王年轻时,常与路兄在朝堂上,为我大宣朝的江山社稷争论不休。本王与他虽是针锋相对,却也是棋逢对手。如今想起,仍是令人心潮澎湃。”
淮南王看了一眼路云和,“只可惜物是人非,路兄已故去多年。如今见到他的女儿长大,并且承袭父志留在雍州戍边,守卫我朝的大好江山。本王是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欣慰,想必他在天之灵,亦为你感到自豪。路将军,这杯本王敬你。”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路云和面上还留着笑意,眼神已经转冷,“王爷谬赞,国家太平是百姓之幸,亦是我辈所求。母亲当年亡于战乱之中,父亲为之肝肠寸断。木已成舟,我只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避免祸事再起。”
何昀座位靠后,往常的宴会他只需要吃吃喝喝,演好一个乖巧恭顺的好世子,哪怕纨绔些,也无伤大雅。何昀有些困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看了几眼路云和,目光又回到父亲身上。他恍惚了一会儿,意识到好像自己从未与父亲这样站直了身子说话。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那般高大,需要他仰着头。
何昀再看路云和时,心底生出一些他自己都难以意识到的愤怒和嫉妒。
淮南王与路云和的一番对话,席中众人都只当作是是淮南王府要与怀远侯府缓和关系,大多是一番看热闹的样子。
这时,主座右侧,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站起身,面容与宁安长公主相像,正是宁庆长公主。
宁庆长公主孀居多年,深居简出,不常与人来往,亦鲜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她这番举动,座中众人都有些许惊诧。
宁庆长公主先向淮南王敬酒,继而又破例向路云和这个晚辈敬酒。路云和不明就里,正要推辞。
但见宁庆长公主神色凄哀,“云和,你虽是我的外甥女,但这杯酒该我敬你。”长公主转向淮南王,“王爷,孩子们再怎么争气,终究是孩子。我们都是做父母的人,想必你能懂,也为人父母者,哪能见子女受苦。你方才提到怀远侯,我想倘若怀远侯和如思妹妹在天有灵,见此情此景必是肝肠寸断。他们唯一的女儿,本该是娇养着的年纪。可是云和在这样一个年纪,便要如此殚精竭虑。”
说至伤心处,宁庆长公主以手拭泪,“这叫我如何不羞愧?”宁庆长公主看向今日生辰宴的主角宁安长公主,言辞恳切道,“华昔,你和我,还有如思同为姐妹,幼时情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她故去多年,我亦守寡,华昔,咱们真的是老了。”
宁庆长公主的眼泪止不住地滴落,看得身边人不知如何是好。路云和看了看展眉,展眉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路云和犹疑片刻,走上前扶着宁庆长公主坐下。
“宁庆姨母,您别哭了。您和宁安姨母都还好好的,以后一定长命百岁。”路云和轻声哄道。
“好孩子,苦了你。”宁庆长公主紧紧握住路云和的手,眼中泪珠滚滚滴落。
宁安长公主面色略有些尴尬,眼底隐隐有些愠怒,看了一眼身侧站着的淮南王。
淮南王摸了摸鼻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宽慰道,“长公主殿下且宽心,孩子们终究要长大的。”
英王方才眼神一直在几人中来回巡唆,他总觉得今天局面暗流涌动,但又插不上话,这时才适时插了句嘴,“宁庆姑姑,您心疼孩子们心切,可是我们也长大了。您就放心吧。”
季华昔这时才终于开口道,“是啊,长姐你过虑了,云和这不是好好的吗。”
宁庆长公主适时止了眼泪,缓缓道,“抱歉,华昔,今日本来是你的生辰宴,我一时触景生情,搅了大家的兴致。我自当领罚。”说罢,自罚三杯,一饮而尽。
英王见情势好转,当即趁兴说了些祝寿的话。众人也纷纷符合,酒过三巡,方才席上种种似乎都不曾发生,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只是没人再提及那杜姓绣娘。
临近散席,淮南王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回房休息去了。
路云和又坐了一会儿,见已有人告辞,也准备要脚底抹油开溜,却被王府下人告知淮南王请她书房一叙。
路云和眼神示意展眉,展眉心领神会。路云和便只身随下人去了王府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