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宜男”就有些艰难了，她一连生育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婆母的脸一次比一次阴沉。直到三女儿秋芳出生，婆母再也忍不住去麻婆家大闹一场，硬是扣回半两银子，两家从此再不往来。

可惜牙婆一家早就因生意不好搬离了九华县，剩下那找不回来的半两银子让婆母一直念叨至如今。

日子好过了，公爹却熬不下去，死了。

死亡总会给人带来极大冲击。

婆母终于意识到，儿子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李闯也感觉自己只剩一个老娘，一定要孝顺。剑拔弩张半辈子的母子二人诡异地和谐起来，母慈子孝，倒把李婶排挤得像个外人。

但李婶不在乎，她也从公爹的死亡中得到感悟：人上了年纪总要死的。终有一天婆母也会死。

且熬着吧，终有一天，她会熬成这李家的女主人。

就这样，她从李家妹妹熬成李大姐，熬成李婶，熬到另一个女人登堂入室，她依然不能做主。

甚至，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婆母的拐杖带着风声抽在她脸上：“发什么愣！还不快滚进来干活！”

9

月儿又圆了。

小猫趴在房檐上发呆，正巧透过窗户，看见佩佩正抚摸一个绣着梧桐叶的荷包，荷包里有一枝已经干枯的桔梗花，是吴同的给的。

那天她正在河边浣衣，正碰上吴同背着药篓从山里采药归来，到她身边蹲下来，挠挠小猫的脖子，从药篓中取出一只桔梗花，说：“送你了，早点回家。”

简单一句话无端地拨动了她的心弦

小猫见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徐佩佩刚十四岁，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偏偏学人害什么相思病，还有眼无珠地选了吴同。

它伸了个懒腰，蹿下房檐，决定今晚将那个荷包藏起来。

九秋坐在梧桐树顶，看着一家家烛光陆续熄灭，小县城渐渐平静下来。这是她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可以大胆的放开感知，扫过县城的每一处地方，日复一日，让自己更加敏锐。

李家是最后灭灯的一个，李屠夫骂骂咧咧地打发李婶去偏房和女儿睡，又将极不甘心的沈氏好好安慰一通，这才灭灯歇息。李婶偷偷溜进偏远一点的柴房，咬着布巾哭得撕心裂肺又悄无声息。

衙门的更夫已经不小心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沙漏里的细沙悉悉索索地流淌，看来今晚将是一个极其安宁的夜。

街道上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吸引了九秋的注意力，是张远志。大郎跟在他身边举着灯笼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大郎咬着嘴唇，将张远志硬拽过来，拖着往前走。二郎正在家，瞪着眼睛看床幔。他或许是九华县最幸福的人，将要度过不知冷热，不晓饥渴，无悲无喜的一生。

柳氏的丈夫在山上驻扎了足足有半个多月了，此时正踏着夜色归家，身后拖着一头沉重成年雄鹿。他没有叫醒已经入睡的妻儿，趁着皎洁的月光将雄鹿剥皮剔骨。明早的集市又要热闹许多。

曾经，初入人间的九秋对这种事深恶痛绝，而今，她对这一幕已经没有感觉了。她渐渐了解，万物都是这光阴轮回中普通的一环，人杀死鹿和老虎咬死鹿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她还盘算着，明天用多少银子收了柳猎户的鹿茸。

再远一点，是曾百舸争流繁华无比的素水河，现在只剩潺潺弱流，最深的地方仅能没过成年人的大腿。初来九华县的时候，九秋极喜欢这里，因为这儿有着人间河流鲜见的清灵之气。她曾挑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上游直接泡在河里面进入极深的冥思，没想到水流虽弱，但架不住它持之以恒。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冲到下游，把一群在河边浣洗衣物的小媳妇们吓得够呛，大呼小叫地把她捞起来，想到她丧夫守寡的传言，一个个红着眼睛抹泪安慰她：你可千万别看不开，活着呀，比什么都好。

九秋无比尴尬也无比困惑，不明白她们明明活得不堪重负，有什么理由劝别人活着是一件好事呢？

但意外的，九秋无比迅速地被九华县接纳了。几乎所有清晨碰见她的人，都会乐呵呵地问上一句：“吴姑娘，吃了没？”

越过河界，九秋就触及不到了。她收回感知，眼角的余光看见吴同正穿过门缝往外爬，尾巴一甩，倏忽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