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怡开始好好上学,天天向上的元和十一年(816年),李怡正在长安上学,而他的偶像白居易则正在江州饱受沉沦之苦,郁闷地做着江州司马。
在江州的这段时间,在巨大的失落与痛苦之中的白居易不断寻找解脱之道,在江州,他多次探访庐山,寻访名寺道观,精神上转向佛教的倾向日趋明显。他也开始纵情于山水诗酒,这也拓宽了自己的文学之路。
这一年的秋天寒风萧瑟的晚上,江水悠悠的浔阳江上,湓浦渡口的江面上稀稀拉拉地散着几条船只,其中一条客船上,一场宴会正在举行,席上是几个男子正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原来是白居易在船上送别友人,临别前的船上酒席格外让人伤愁,与友人的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了。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传来,引得宴会席上一名高大的青衣男子站起来走到船头。
青衣男子正是白居易,他听得出来,这是带着长安京城韵味的琵琶曲,曲调悠扬动听,听得出来弹曲的人不是泛泛之辈。他在船头四下张望,发现曲声来自不远处泊在岸边的一条游船。
白居易让船家将他们的船驶近这条游船,请对方游船的船家代为通报,邀请弹琵琶的歌者过来他们的船,参与他们的宴会,欢聚一堂。
船家弯腰进入船篷里,一会出来回复白居易说,歌者回复说不来了,怕失礼大家。
白居易不甘心,再对船家说,麻烦跟歌者说一声,听得出来对方是京城人士,我也是从长安过来的,不妨一起聚一聚,闲聊一番?
一会对方船家回复歌者的原话说,“大家都素不相识,还是算了罢。”
白居易想了一下对对方船家说,“好吧,那我也不多打扰了,那麻烦你带我一句诗说给歌者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船家正要进入船篷问询,此时船篷里面一把柔和的女声音传出来,“好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失敬了,谢谢先生的诗句,请稍等,我一会过来。”
白居易回到船舱与朋友静静等候,过了好一阵子,一名抱着琵琶半遮着脸的女子从游船上登到白居易的船,白居易等人恭请琵琶女入坐。
等琵琶女坐定,白居易先自我介绍说,“我姓白,字乐天,一年前由长安城来到江州的,刚才听到你的琵琶歌曲悠扬动听,带着浓浓的京城韵味,故我猜测你也是来自千里之外的长安,所以斗胆相邀,请恕我唐突。”
琵琶女看着白居易点点头说,“原来是天下闻名的乐天先生,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了,你的《长恨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女子姓裴,名兴奴。没错,我原来是长安城的乐伎,曾经跟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习技艺,并在艺坊表演。后来年长色衰,嫁给一位茶商为妻,丈夫外出贩茶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回来,我每天晚上守在这空船上等他,无聊之时弹一下琵琶以作消遣,不料被白先生听到,见笑了。”
白居易笑笑说,“能在千里之外,见到同乡人,不亦为人生一大快事哈。”
裴兴奴浅笑一下,低头说,“既然先生说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那现在让我这个沦落人为君献唱几首曲吧。”
白居易边点头致谢,为她斟满酒。
裴兴奴将酒一口饮尽,将琵琶摆好位置,然后开始弹唱起来。
幽幽的琴声响起,弦弦凄楚,调调悲切,一种愁思幽恨从裴兴奴的琴声中悠悠传出,这是长安经典宫廷舞曲《霓裳羽衣曲》,曲毕,裴兴奴接着弹的是节奏繁急的《六幺》。
裴兴奴的心弦似乎也被这股忧伤的情绪所波动,弹奏出来的琵琶声愈发凄苦感人。
两曲尽了,白居易没出声,而裴兴奴也不言语,白居易又一连喝了几杯酒,他站起来对裴兴奴说,“你可以为我再弹一曲吗?我要为你按曲谱作一首琵琶行送给你,因为听你弹唱的琵琶曲,我感觉此时此刻我们都有着相同的情感。”
裴兴奴听了白居易的话,感动不已,呆了好一会,再次站起来作礼至谢,调整琴弦,然后再开始弹奏她喜欢的声调悲凉的一首曲目。
弹着这首最代表自己情感的曲子,裴兴奴的情感再次被激发,所弹的曲调愈发凄苦感人,两个人的情绪相互感染,裴兴奴弹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而江州司马白居易听着千转百回的琵琶曲,看着裴兴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感觉他与琵琶女的命运犹如这浔阳江上的孤枝一样,身不由已地漂浮在命运的河流上,无奈又无助,青春和梦想也一去不复返。
裴衣奴一曲终了,抹去残泪,抬头再看白居易,发现他也是泪湿衣襟。
或许世间有三种相遇很是难得:一是遇见了一个相似际遇的陌生人,二是遇见了知己良朋,三就是遇见自己。
白居易和裴兴奴,两个本不相识,也不一定要相识的两个天涯沦落人,此时此刻用音乐和诗歌搭起了沟通的桥梁,互诉他们郁郁不得志的人生。
曲终之后,宴会席上的众人也都好像时间暂停住一样,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苦闷当中。过了好一些时间,白居易才从沉思当中恢复过来,带头鼓起掌来。
裴兴奴再次站起来表示感谢,她放好琵琶,然后整理衣裳显出庄重的颜容,再低头喝下一杯酒,然后柔声讲起她的往昔:
我原本是京城长安负有盛名的歌伎,老家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自从就跟从穆、曹善才学弹琵琶,我天资过人,十三岁就弹得一手好琵琶,在教坊众多琵琶高手都可以名列前茅,格外出色。
我每次弹完琵琶曲,老师及其它同行都叹服,每次化妆上台表演都会被同行歌伎嫉妒。表演时,京城富豪、公子哥儿、文人雅士都争先恐后地来献花送礼,向我示好。每次弹完曲,我收到的锦帛及丝织品多不胜为数,而听我曲的贵妇人及同行歌者拔下头上的钿头云篦,跟我琵琶曲的节奏敲打,最后都敲碎了,装在精致器皿里的美酒也因为听者过于沉醉而不小心挥洒在她们的罗裙上。
那些年是春风得意的时光,最为光彩的时光,我很开心我的表演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及认可,我也很享受我那悠扬的琵琶声可以每天流淌在这繁华的长安都城街道,在华灯初上浮光掠影的歌坊里。
可惜欢快的时光总是最容易流逝的,过了些年,我的容颜不在,那些曾经钟情我光顾我的客人也都慢慢不来,兴趣转到其它歌伎上去了。而我的年龄慢慢大了,最后我只能嫁给一个贩卖茶的商人(在唐朝,商人是下等身份,他们的后代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商人时常不在家,上个月他还到浮梁(今江西景德镇)采购茶叶去了,独留我一个人,日日孤守空船等待他回来。
在这船上,我感秋水的寒意及江水的冰冷,夜里经常梦见那时年轻欢快的自己,梦里醒来泪水已污损了我的妆容,但心里有苦却是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要跟谁说。
白居易一边饮酒,一边倾听裴兴奴说自己浮浮沉沉的经历,回忆自己火一般红艳的青春,如花似玉的美好年华,不禁感慨万千。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知名歌伎,如今洗尽铅华嫁作商人妇,但却得不到商人的宠爱及理解、认可,空留其夜夜独坐船中空蹉跎。而回忆起自己29岁进士及第,后来官至翰林学士、左拾遗的辉煌时光,他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大唐盛世的繁荣曾给他带来无限的希望,而如今44岁的他却成为政治斗争上牺牲品,被逐出朝堂,流放到这偏远的江州之地,面临着恶劣的环境、水土不服,生活一度陷入困境的苦况。
这各种悲苦、烦闷、失落和孤独交织在一起,他的心情愈发沉重。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知己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理解他的苦闷。他只能借酒消愁,而此时的琵琶曲更是大大抒发了他内心的抑郁与悲凉。
之前在长安教坊中的琵琶女与当初朝堂上的自己,身份虽然是天差地别,然而在这浔阳江上的此时此刻,身处异乡的两人却有着相似的境遇和无法言说的心酸。
回忆起在繁华长安的往昔,如幻似梦,又像过眼的云烟,世事多么无常。而想起去年与湘灵也是在这浔阳江边相遇,更是让人心如刀割,到今日为止,自己对湘灵的执念从未曾放下过。
一杯接一杯的苦酒,让白居易的情绪愈发忧伤。
裴兴奴细细讲完自己的经历,一众人皆不语,沉默许久,白居易对裴兴奴说,“我刚才说我要为你的琵琶曲谱上我写的曲词,现在我写给你。”
得知天下无人不识的白居易为自己写曲词,裴兴奴喜不自禁,连声道谢。
友人叫一旁的侍从撤去酒席,备好纸墨,白居易执笔略为思索后,便挥挥洒洒写下他《长恨歌》外的的另一长篇名作《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