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河东郡,白马书院。
“拜见院长。”裴轩对着座首白发苍苍的大儒,方生,恭敬一礼。
方生年近八十,历经三代帝王,自五十岁后就在河东裴氏的地盘落脚。因为被尊崇为当世最为博学通达的大儒生,故而大昭王朝世家门阀共同出资,在白云山下建了一座白马书院。每个进入书院的学子,都由方生亲自挑选,无关身份高低贵贱。
迄今为止,白马书院已经培养了数百名不同领域的治世之才,分布于王朝的各个州郡,为帝王效命,为百姓做事。
“你就是火烧贡院的裴轩……”方生如今老了,端坐上首时间久了,就会犯困,他面皮已松,眼皮耷拉着几乎要遮住眼睛,只是言谈之间,仍有淡淡的视线落在台下人的身上,只一眼,就让对方感到无处躲藏的无措。
“小生……”裴轩还未答话,方生仍慢悠悠地继续说着,他只好赶紧闭嘴。
“你来之前,我已看过你的文章……会试那卷子,虽则一些观点有些理想,但能脱出窠臼,不囿于流俗。虽然短时间无法实现,但若有足够的资源调度,凑足人力物力财力,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现实。能有纵横捭阖的气魄,位列前三还是可以的……”方生叹道,“是世道薄待你啊……”
裴轩听到德高望重的先生如此说,眼眶一湿,“是学生恃才傲物,做出火烧贡院的悖逆之举,特来书院苦役,赎清罪责……”
“呵呵……”方生笑起来,“还罪责,你是杀了人,还是贡院损失了什么财物……”
他笑眯眯问着,裴轩不明所以,道,“不曾杀人……只是贡院的帷幕被熏黑了,需要撤换。”
“哈哈哈哈……”方生听着这实诚的话,大笑出声,“你没杀过人,我杀过……”
“!”裴轩猛地抬头。
眼前老人年岁日深,浑身散发着即将羽化成仙的缥缈之姿……方生不在意他的注目,捋了捋胡须,随口道,“我二十岁的时候,县令搜刮邻里,肆意打杀农户,强取豪夺。我那时跟着游侠学了点儿功夫,就趁夜摸黑把他脖子给抹了……”
裴轩瞪大眼睛,眼前的大儒可是号称世间最为仁义博学的先生,竟会杀人!
“仁义二字,远非善良所能囊括……我那个时候以为自己会被全城通缉……不想临县发生暴动,惊动皇城,那县令的罪状也被一条条上达天听,我非但没有获罪,反而还被嘉奖……”
“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人间所谓的善恶是非……”
“至于三十岁后,跟着阳明先生研学经典,走到今日,受尽虚名,在当时可是想都不敢想……”
裴轩听罢先生的经历,反倒越发觉得自己意气用事,险些就这么毁掉自己的性命。他也突然明白了魏瑶所说,麦子从播种到收获,历经一年四季,是什么意思。
“你虽名义上是来做苦役,实则我这也没什么苦役可做,你既然来了,就说说,你想学什么……”方生虽是白衣,帝王的命令却不能让他逢迎。这是何等的气度。
裴轩想了想,跪在地上,俯身一拜道,“弟子想学,世故。”
方生一愣,随即目光显露深意,“别人都学经典,想要通达圣人之道,你却来我这里,学世故?”
“不错,弟子熟读儒学十三经,自认学识不输他人。然而赴京赶考一月时日,所见天地,与书中截然不同。弟子想要知道,何为世故,如此,退能明哲保身,护佑身边的人,进则破除世故,建立新的规则……”
“好啊好啊……”方生拍掌道,“人生磨难,能吃一堑长一智就很好了,如你这般,吃一堑却窥透其中本质,难得啊……”
“既如此,你就去后院做事吧,耕田,冶铁,木工,或者书院杂役,你挑一个吧……”
“……”方才还说不做苦役。
“圣人之道,在白纸黑字之中,人间之道,在工事俗务之中。你既要学世故,自然要入世修习。”方生老神在在道。
“弟子明白了……”裴轩抬手一礼,“弟子愿意,去种麦子。”
待裴轩走后,方生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说的第三,不是榜上第三,是书院第三。”
上阳别院,魏瑶又休息了两日,终于推开房间的门。
一开门,满园芬芳尽入眼底。别院建在半山上,桃梨未落,海棠初绽,不想栀子花和夹竹桃也开在向阳的角落里,有藤蔓缠绕到院中的凉亭上,还坠着些许紫藤花。
魏瑶本就许久不出门,如今看到天高地阔,院中竞争芬芳,一时开心。脚步微点,轻盈地跃入院中。风吹起满园落英,她顺着微风,快速旋转起来,远远看着,如同坠入花海的精灵。
“转了十几圈都不晕,看来身体是大好了……”煞风景的声音传来。萧桓白一眼白藏,对方一脸无辜,说得不对么?
魏瑶听到声音,停下来,拨开身边的垂丝海棠,这才发现八角凉亭里,坐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