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天不假年,罗蓝田五岁那年,一场伤寒要了罗文显的命。
柳绵绵变卖家财埋葬了丈夫,又将儿子送到灵通寺寄养,然后一根绳子吊死在罗文显坟前的白杨树上。
罗家得了罗文显夫妻的死讯,却并没把罗蓝田接回西京城认祖归宗。
直到罗蓝田十三岁那年,罗文远的父亲死了,罗文远的母亲当了家。
想到亲生的小儿子骨埋他乡,唯一一点儿骨血也无依无靠飘零在外,老夫人硬是逼着大儿子,亲自带人赶去灵通寺,把上不了台面的罗蓝田接回家族。
族里的大人们把罗蓝田看做孽种、家族耻辱,孩子们也就有样学样,抱着团地孤立欺负他。
罗武达比罗蓝田小四岁,祖父是族长,自己又是大宗长房最小的嫡子,一落地就被全家乃至全族人捧着宠着,千金贵万宝贝地长大。
虽受娇宠,本性却善良,心肠也热,待人亲近真诚。
当着罗武达的面,没人敢对罗蓝田使坏。罗武达一转身离开了,孩子们就寻个由头,作践殴打罗蓝田。
罗蓝田性子别扭,罗武达护着他,他从没说个谢字,甚至连个感激的眼神都没有。转头一群孩子揍他一个,他也不怵,红着眼睛跟人拼命,是个宁被打死也不逃跑的犟种。
事后罗武达知道了,必有法子替罗蓝田出气。
他人小鬼大,三言两语就能鼓动一群大他好几岁的孩子内讧反目,你咬我我咬你,最后把始作俑者咬出来。
罗武达这时就会指挥仆役,把打人者一个个按到地上,挨个数落过错大小,附赠差额不等的鞭子。
打完人,他再跑去人家父母那里讲理告状。
小小年纪就会上纲上线,先大道理一摆,什么同室操戈则祸起萧墙啊,同气连枝才能一荣俱荣啊,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啊的,把事件严重性提升到家族分裂的高度,再把事情来龙去脉细说一遍,自己这边占十分理,就绝对不会只说九分。
弄得各家大人听个孩子教训,还得陪着笑脸挑不出礼来。
肇事孩子算是倒大霉,在外领完鞭子,回家还得被父母揍,最后少不得被拖到罗蓝田的祖母面前,哭哭啼啼地赔礼认错才算完。
所以罗蓝田刚进罗家的那几年,日子虽然难捱,但因为有罗武达在,他就从未起过逃跑离家的念头。
命运转折发生在罗蓝田十六岁那年。
兴武帝为了扩充羽林军,举办了一场官家子弟比武大会。罗蓝田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一举拿下长垛(射箭)、马会(马上兵器格斗)、翘关(托举城门)、擎重(举重)四个项目的头名。
兴武帝把他叫到御前询问家世,听说是罗文显之子后好感倍增。
十多年过去,兴武帝仍然记得那个随侍自己多年的光禄车郎将。世人心目中的罗文显,色迷心窍、离经叛道,兴武帝心目中的罗文显,重情重义、敢作敢当。
罗蓝田当场被钦点为武状元,官加内殿侍陪习武官。
这是个陪练、玩伴儿、外加贴身侍卫的显职,几乎每天都与皇帝陛下形影不离。
罗氏族人于是个个弹冠相庆、与有荣焉——要知道大兴国开国二百多年,这个位置一直只由皇族子弟担任。
史有记载的非皇裔内殿侍陪习武官只有两人:一个是辅佐太祖建基的兵马大元帅,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另一个是宣帝的托孤大臣,维|稳朝纲,平息边将作乱,鞠躬尽瘁辅佐幼主长成一代明君。
罗蓝田在罗氏族人的眼里,立刻由灾星变为福星。举族上下对他无不毕恭毕敬、礼遇有加,罗文远更是专门为他起屋造院,配备了一众仆从女婢。
人一旦有了资本自信,行为就不那么矫情乖张。罗蓝田不再刻意疏远和冷落罗武达,转而变成个宠弟狂魔,事事以“让弟弟高兴”为先决条件;但凡有点好吃的好玩的,想方设法带回去,送给其实啥也不缺的罗武达。
罗武达则是打小一见面就喜欢罗蓝田,再加上投桃报李的性格,你对我好,我对你好的,两个人一天比一天胶漆相投,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罗文远见儿子冒冒失失闯进来,板起脸孔教训道:“从哪儿疯跑回来的?我和你六哥在说正事,你先出去!”
罗武达抱着罗蓝田不松手,扭头冲父亲眯眼一笑,就又转回脸来,眼神亮晶晶看着罗蓝田说:“我刚一下马,门房老张就告诉我你回来了,害得我这一路跑!鞋底儿都快跑掉了。”
罗蓝田忍不住笑:“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去长楸道,跟人赛马去了——六哥!你这次回来,再不用回那发配地了吧?我看下人们这些天,一直在收拾你那边的院子,红袖和桑姑她们几个,也都早早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