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略松开剑柄,从荷囊取出四个鬼脸儿钱,柔柔施了一礼道:“未禀先入,是小女子不对,现下天色已晚,可在此借宿么?多有叨扰,敬请涵容。”
秦五羊感觉有点儿愣愣的,她刚才掏出的是什么?
是钱吧,是鬼脸儿钱吧!是四个鬼脸儿钱吧!这份量,这光泽,够他吃好几天了吧!不用再去蹭饭,不用再看人脸子……
他不动声色的咽下口水,默默接过钱财,一张丑陋的黑脸,也因之变得柔和几分,故而十分殷勤道:“里屋被褥都有,你就睡那儿吧!”
荆莫雪急的直拉他袖子,他却坚定无比的把她的小手甩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这叫先礼后兵。能和气生财的时候,实在没必要让人把剑架到脖子上。
不惹事,不生事,这样才能活的比较久。
独自一人,杀破乱军,冲将出去。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他默默的将铜贝收了起来,又将荆莫雪带出门外,小声叮嘱她说:“你先回去,跟谁也不要说。”
“可是……”荆莫雪有些放心不下他。
秦五羊没理会她,兀自重复道:“谁也不要说,包括你楚楚姐。”
荆莫雪有些无奈道:“那好吧,五羊哥你早点儿睡。”
见小女孩走了,他这才从笸箩取出张粗面单饼,想了想又咬牙多取出一张,将一小块儿腌的发黑的芥菜疙瘩切成细细的长条裹进去。跰?鮮着走到女子身边,抬抬胳膊,示意送给她吃。
季萧看了他一眼,方才颔首致谢,微微起身接了过来。
“那小姑娘呢?”
“回去睡觉了。”
季萧点了点头,先将那饼放在鼻前嗅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饼才入口,她忽然蹙起眉头,扭曲的表情好像泼开的水墨。
不是因为有毒,也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只是单纯的、简单的、纯粹的……
难吃而已。
是的,难吃,而且是又咸又难吃。
可能除了茹草,都不会有比这更难吃的东西了。若非顾全礼貌,她宁可饿着都不会再碰。
她还是吃完了那两张粗面单饼,咸菜被小心翼翼挑出,端端正正摆在桌角。婉言谢绝了睡床的建议,也没用主人家被褥,一个人瑟缩缩的坐在灶堂,就着余烬打起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忽然暗了下来,秦五羊从泄进残光的茅草窗看去,只见星光仍在,并不是云遮雾掩。
而且外面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动静。
灶堂之中,季萧蓦然睁开眼睛,未及思索,轻声唤道:“玉河哥哥,是你吗?”
凄清夜里,并没人答她,只有晚风凉寒,虫鸣悄悄而已。
女孩儿见状,微一沉思,抄起长剑推门飞奔出去。却被门前石头绊了个踉跄,她深深看了内屋一眼,这才开始四顾遍寻。
四下悄悄,一片静谧,并无一个人影。就连天上那轮冰冰冷冷的明月,也在慢慢消失。
萧缪王十四年,三月望夕,月蚀。
秦五羊蹑手蹑脚的跟了出去,月色渐暗,只觉得女子的背影有些纤柔模糊。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份纤柔之中,有着无尽失落。
暗自揣测之时,她已从地上摸起块儿白垩石,缓步来至江边,摸黑在隐蔽处刻画起来。
女子一路刻画,秦五羊一路尾随,只见她画了一处又一处,从明月晦暗画到明月复圆,从江岸残垣画到他家屋后。最后终于拍拍手,整整衣衫准备进屋。
直至这时,秦五羊这才想起,自己一路尾随而来,根本无法越前回去。
若被发现,肯定要横生波澜,看热闹看到惹祸上身,这实在好不划算。
于是他慌忙翻过篱笆,踩着兔窝跳进院子,前脚刚刚进院,瞥眼便看见女子从栅门走了进来。急忙蹲下身子,薅了一把杂草假装在喂兔子。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风,感谢雨,感谢他自己懒惰不肯除草,成功使得院中杂草遍布。楚楚还说草多容易招虫虿,现在不是起大用了?
可那女人,眼睛却毒的很。微一瞥目,就发现半蹲在那里的自己,倒持着长剑,慢慢向他走近。
秦五羊心下一跳,动也不动,用很平常的语气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季萧微微握紧剑柄,笑了笑道:“月蚀难得,就出来看看,你怎么也没睡?”
剑名“明烛”,斩金截玉,其刃不卷,价值何止千金。
秦五羊定定看着兔窝:“忘喂兔子了。”
季萧笑笑没再说话,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月光下一窝灰兔窸窣进食,直到秦五羊起身回屋,方淡淡回道:“你裤脚沾了兔粪。”
“哦。”秦五羊点点头,捡了个小棍很随意的抹掉,然后跰?鮮着回去了。
季萧摇了摇头,一个农夫而已,最多见钱眼开,进而谋财害命,杀他虽然容易,却会自取其祸。
现在并不能多生事端,不然这一日辛苦,可就白费了。想了一想,她推门出院,在明月星光、夜色平芜中找了块儿磐石,然后抱剑长坐,轻合双目。
“若非此处位于西北乾宫开门,又从艮向坤,主旅途之安,我才不会……”月色之下,季萧喃喃自语,朦胧睡去。
冷月窥人,流光轻指,银白色的月光洒落贡水之畔,也洒落在客死异乡的白羽军士身上,悲凉的歌声隐约响起,不知是谁在为他们奠殇。
兰芷弃野,荃蕙为茅,悠悠昊天,哀哉羽葆。
班我骈骥,失我旟旐,忧心隤堕,如何将牢?
灰芦纩息,呜呼泽袍,君既归幽,小子甫逃。
隳我甲衣,折我戈矛,岂无一死,与子同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