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窗这种事，可把秦五羊折腾个够呛。他爬上窜下，蒙板刷油，小心翼翼，锲楔镂空。收拾妥当已是夜半，很没劲的搬个马扎坐在窗下，饶有兴致的看着院中夜花灿烂。

微微怅意油然涌上，竟怎样都不能摆脱了。

太太平平过了三载，最近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个不详的念头一直在他心头盘旋，思来想去，总也找不到缘由。

“荆莫雪！荆莫雪！”他开始扯着嗓子吆喝。

荆莫雪摆弄着算筹走了出来：“五羊哥，你有什么事儿？”

秦五羊毫不羞耻的说道：“送我回家。”

荆莫雪按住算筹，有点儿匪夷所思说道：“你说什么？”

“我怕黑。”他老神定定，仿佛诉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五羊哥你都多大人了，还怕黑。”

“十九岁啊。”

荆莫雪神色一僵，不由想起楚楚叮嘱她的。

“那憨货抽风时，你千万别和他较真儿，不然他能把你带到格楞山去。”

想到这里，她如个小大人儿般叹了口气，哄着他道：“好吧好吧，我送你回家。”

听闻如此，秦五羊满意的站起身，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心中那叫一个踌躇满志。

“莫雪。”行至半路，他忽然郑重开了口。

“嗯？”荆莫雪乖巧应道。

“今日看到的好戏，莫与旁人说。”

“和桓公子也不能？”

“不能，记住了，可以乱看，却不能乱说，不然自取其祸。不惹事，不生事，有事躲起来，这样才能活得比较久。”

荆莫雪笑道：“五羊哥你好没道理，既然有事躲起来，那何必要乱看？”

秦五羊木着黑脸：“有热闹不看，不如去死！”

“那你也不该拉上我，就不怕我夜里做恶梦？”

“小孩子要多看些死人。”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秦五羊忽然停住了，并没有回答。

抬目望去，本该黑灯瞎火的家中，有微微火光摇曳。

他心下一颤，伸手按住身旁的女孩儿，又搬了两块儿石头顶在门外，这才悄悄扯出塞满窗户的茅草，鬼祟祟爬了进去。从窗耳拾起一根三尺长的木棍，蹑手蹑脚掀开了灶堂门帘。

搴帘之前，他已想到最坏的结果，例如家中进贼，例如有人寻仇。当然他也想到最好的结果，例如楚楚良心发现，跑来帮自己暖床。例如江神慈悲，给自己送个会烧火做饭的侍女。

可幻想中的事情都未发生，薪楚环绕的灶堂里，只有一名身着米色中衣长裈的女子。

她盘腿坐在灶前的蒲团上，暗褐色外衣湿透，用根桃枝挑着晾在一旁，旁边支了一双旧鞋子。

因为疲惫，她敛着双目昏昏睡去，睫毛轻覆，惨白的面庞被灶火映红，绳缨解散，披垂的长发有水雾缭绕。

她身材纤瘦，唇白而薄，殷殷血斑绽满中衣。佩帏沁出微微清香，却盖不住淡淡弥漫的腥臭味道。

她右手低垂，虚握长剑，左手持鞘，覆于蒲间。牙关轻咬，消瘦的鹅蛋脸，勾勒出可怕的棱角，眼睑微动，分明在做个醒不来的恶梦。

那是柄寒森森、明颩颩的镀铬八面剑，蟠螭纹凤，厚背薄锋，价值想来不菲。

那是个风惨惨，血淋淋的怵惕梦成魇，哀声震天，血风肉雨，惊醒亦是不能。

梦中军士仿若草谷般倒下，终究挡不住敌寇如浪如潮。一名虬髯汉子破开圆阵，厉声喊道：“吾乃危城司寇王守心，快把‘传国’交出来！”

天旋地转，弥漫的江水猛地将她淹没，梦中亦能感到那种仿佛扼住喉咙的窒息，冷冷的如堕冰窖，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面庞。

身遭忽成空寂一片，没有声音，没有影像，眼前只有一轮白惨惨的烈日照耀世间，成圆，成方，又成空。

贡水渐高，飞上了天上，血色弥漫，充斥满眼眶，耳边忽然传来如同惊雷的脚步声。

“啊！！”

她惊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只觉眼前灶火渐弱，夜寒似流水般涌来。急忙抬头，发现帘后走出一名手持短棍，容貌极其丑陋的陌生男子。

打眼望去，那男子大概一丈七寸高，清瘦的身量，说明他经常营养不良，黢黑的皮肤，紫黑的面膛，如同被山漆涂抹。嘴巴歪斜斜的，眉毛光秃秃。

颧骨很高，腮上连二两肉都没有，眼角混浊，仿佛常年都睁不开。

他穿了一件脱线无数、补丁累累的粗葛短衫，中长的髡发，用个青布巾扎成小髻。背了顶破斗笠，蹬了双破草鞋。好在虽然破破烂烂，浆洗的还算干净。

她双目微沉，霍然而立，长剑犹自低垂，口中却在嗬嗬冷笑：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多年后，秦五羊仍然记得初见季萧的情形，记得那夜的星疏月朗，春寒深重。她绰剑立于薪楚环伺的破落灶堂。绳缨葛屦，颜色清丽；眉目惨淡，一至憔悴。

那时他偶尔会想，如若当初未曾相遇，是否就能在危城安心躬耕一辈子。

荆莫雪不听话的跟了进来，吃惊的指着那女子：“你是……”

秦五羊急忙接过话茬：“你是谁啊，这是我家！”

季萧没有答复，手中长剑紧握，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荆莫雪吓的小脸煞白，死死拉住秦五羊的袖子。秦五羊却倒退两步，甚至要躲到她身后。

女子将他们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心中略略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