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趁势大刁难,喊要还钱,催命一般。
听到说卖田,龚慧成呆若木鸡。刘彩兰心急火燎地拉了刘瑞之从横屋里冲出来,放声大叫:“那不行,田卖不得。那是我爹爹几十年教书挣钱买下的。要是把田卖了,我们哪能对得起他老人家啊。”
陈凯圣并不退让,盛气凌人:“对不对得起他关我什么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亏你还是刘家的女婿,说出这种话来。”刘彩兰想用亲情说服陈凯圣。
“凯爷,凯爷,稍安勿躁。你给我们点时间,让我们想想办法。即使卖田还钱,也得等刘树人回来拿决定哪。”龚慧成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
“嗯,慧嗲的话还算在理。那就等树人椒回来,让他赶快想办法还我钱吧。”陈凯圣知道,刘树人家里这几年遭难,欠着人家许多钱。如若硬要逼着他家还钱,那等于逼着公鸡下蛋。想到这里,他便以退为进,说完这些话后,耷拉着脑袋与他的管家怏怏不快地离去了。
送走了陈凯圣,叔侄三人松了口气。
禾场上,刘喜廷的葬事打完后留下的鞭炮屑,撒下的纸钱,被狂风刮落下来的树枝树叶撒满一地,一片狼藉。龚慧成从屋檐下拿来竹扫帚清扫起来,刘彩兰拿来撮箕把渣子扫走。
“丫丫,我们家的田,他凯爷说卖就卖吗?他是我们家什么人?”刘瑞之边帮刘彩兰扫渣子边说着。她哪里晓得欠别人的钱别人就是老大的道理。
“瑞之,我们现在不卖田。”刘彩兰安慰着刘瑞之。
不大工夫,禾场收拾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屋前屋后的古樟树上鸟儿又飞回来了,追逐嬉戏,翩翩起舞,婉转鸣唱。叔侄三人,往横屋里走去,准备进屋吃早饭。人还没有走进门,旁边山嘴上又有人喊话:“这不是慧裁缝吗?你倒插门来了?”这酸不溜秋的话,叫谁听了谁都会觉得不是滋味。说话人名叫向九重。
向九重是大土匪向光宗的儿子,论年龄,和龚慧成相差无几。论个头,不算矮,不算瘦。他生着一双眯眯眼,翘翘鼻子。他那张嘴巴在他脸上显得很不相称。他那个小脑壳就像是堆在他脖子上似的,但他脑子灵活,鬼点子多,靠做生意发财。他有了钱就放高利贷,借他的钱一年后本息翻一番。他喜欢穿布扣对襟白色衬衫和宽腰裤,龚慧成曾经去他家做过几次衣裳,他做衣裳到付钱时,总是找理由和挑毛病将事先说定的工钱扣掉五分之一。
扭过头对他看了一眼,龚慧成知道他来势不善,没有跟他搭腔。
“慧裁缝,你倒是要说话呀。现在这里你当家吧?我是来讨债的。刘树人欠我七十块大洋,到底还不还?”向九重没有听到回话,顿时怒火中烧,不再扯邪话。
龚慧成心里窝火,怒不可遏。过去,他给向九重做衣裳时就被向九重克扣过几次,那时忍一忍就过去了。人们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而今,向九重却挖苦到家里来了。不说自己没有倒插门,即使倒插门了,又关向九重什么事?有什么值得向九重说三道四的?“向九重。”他没有称向九重为九爷,而是直呼其名,很想咒骂向九重几句,但为了刘树人还是以忍为上,没有跟向九重一般见识。“没欠那么多钱吧。”他知道向九重的高利贷很厉害,但又不想跟向九重撕破脸,所以说出这句话来应酬。
向九重憋不住了,反诘:“没欠那么多钱?你想赖账吗?”说完,他怒气冲天地跑进横屋里,饭桌上摆着几碗菜。他端起一碗菜,咬牙切齿地往地上狠狠地摔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哭了刘瑞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会跑进屋里撒野,她呜呜地哭泣。刘彩兰破口大骂:“你这个砍脑壳的,遭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的,你有话说不得啊?何必摔我的菜?”
气得咬牙切齿,龚慧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向九重就要打,但到底是欠着向九重的钱,便不想下大力气去打向九重,只是把向九重按在地上,让向九重动弹不得。
“好,慧裁缝,你力气大,我认输。我赔你一碗菜钱行了吧?就赔一块光洋吧?不过,你们得赶快还我的钱。”向九重这时候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股神气。
向九重软了下来,龚慧成也就点到为止,松开双手让向九重从地上爬起来。
今天本想耍耍威风,不料不但没讨到债,反而讨了个没趣,向九重伸手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对龚慧成乜斜了一眼,声不做气不做地溜出横屋,带着管家灰溜溜离去。
向九重离开了,刘彩兰也就此作罢,不再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她找来扫帚和撮箕,清扫地上的破碗和菜。刘瑞之擦干眼泪,圆睁着双眼,狠狠瞪着灰溜溜离去的向九重,朝着他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给龚慧成搬来椅子坐。
忽然间,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在山嘴上汪汪地叫了起来。这些天,刘树人家里欠着一屁股债。人都是饱一餐饿一餐的,哪谈得上有剩饭余汤喂狗。人畜一般,长着肚子和嘴,饥饿感都一样。狗不得不时常外出寻找食物。狗通人性,它不会忘恩负义,记得人对它的辛勤喂养。这时,那条大黄狗碰巧又回主人家看家护院来了,真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刚开始时,那狗叫得不紧不慢,突然,它一下子尖叫猛吼起来,最后发出一声惨叫。
屋里三个人急忙跑出屋察看,那狗是被人打痛了,一条后腿痛得瑟瑟发抖,但它仍然站在那根大樟树下忍痛职守,汪汪嚎叫。
“刘妨书,你有什么事跟狗过不去?”龚慧成怒气冲冲地质问对方。
“跟狗过不去?我还跟人过不去嘞。”刘妨书毫不失弱。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你们过不去。”
刘妨书的话就像是猪尿泡,虽说打人不死,但气胀人。龚慧成义愤填膺:“你不晓得打狗欺主吗?”
“欺主就欺主,今儿我把话挑明了说,刘树人原来借我的四百四十块大洋,除去前儿他还我一百块大洋,现在还欠我三百五十块大洋。我现在急着要钱用,他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刘妨书毫不客气,“今儿你不替他还钱,我就让你好看。”今天刘妨书来要债,肯定是深思熟虑,有备而来。他以打狗开始,想给刘树人家里来个下马威,“听说,刘树人去桃源师范读书了?”
龚慧成沉默不语。
刘妨书拿腔拿调:“读得起书,这说明你们有钱嘛。你们有钱,怎么不早点还我?”
“我们跟你签了借条的,到时候会付你利息的。”
“我要用钱赚大钱嘞,就你们那点利息我还看不起。”刘妨书说着话,缓步走到堂屋大门边,毫不客气地跨进门槛,僵硬地站在堂屋中间,手里撑着一根粗棍,眼珠骨碌碌胡乱翻滚,搜索四周。
堂屋原来是刘喜廷的私塾课堂,里面可容纳三四十个学生。往日,刘喜廷教学生读书时,这里书声朗朗,生气勃勃,远近人家都热心向往,都将子女送来读书习字,吟诗作画。许多孩子都学有所成。自打刘喜廷过世后,黑板和课桌椅都堆到了墙角,只有屋顶下仍然悬挂着那几块金光闪闪的大木匾。匾上写着:“书行天下”“杰出园丁”“人才之源”。字字二尺见方,刚劲有力,金光闪闪。
龚慧成紧跟着走进堂屋,提防刘妨书,别让他做出什么不测的事来。刘彩兰和刘瑞之也赶紧从横屋门穿过卧房来到堂屋的侧门边,站在那里,眼睛死盯着刘妨书。
堂屋里,除了黑板和课桌椅之外,几乎空空如野。刘妨书把嘴巴一撅,叹了口气,凹形脸陷得更深。他转身朝刘彩兰和刘瑞之站立的卧房走去。她们俩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提起手里那根粗棍,朝她们捅去,她们俩只得让开,刘妨书乘机钻进了卧房。
卧房跟堂屋一样,进深相同,中间用土墙隔成前后两间小卧房,隔墙开有木门。前面的小卧房设有木窗,窗门被一根木杆向上撑起。白天,光线从窗棂透进来照亮小卧房。这里摆放着刘喜廷生前睡过的那张雕花床,窗边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书。
眼睛绿光一闪,刘妨书看不到中意之物,又叹了一口气,抬腿就朝后间的小卧房走去。
刘瑞之奋不顾身地冲上前阻拦:“那是我哥哥的房,里面只有我哥哥的书,我哥哥的床,我哥哥的鞋,我哥哥的衣裳,你别进去。”她对刘树人的小卧房了如指掌,小卧房里的东西她能说得一件不漏,像背书那样背得滚瓜烂熟。刘树人在家的时候,她每天来这小卧房里几次,看他读书,看他画画,跟他开玩笑,和他做挑线游戏。刘树人外出读书后,她不改往常的习惯,来这小卧房里打扫卫生,整理书籍,把鞋子和衣裳拿到外面晾晒。
刘妨书哪会把刘瑞之放在眼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后面的小卧房。小卧房的窗门紧闭,小卧房内几乎漆黑一片,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刘妨书哪肯善罢甘休,借着从窗门缝里透进的一丝亮光,用手里那根粗棍摸索着将窗门撑起,光线像潮水般涌进来,小卧房内豁然亮堂,东西尽显无遗。“书,床,鞋,衣裳,小女额儿刚才说得一样不错啊。”刘妨书说起挖苦话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