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堇荼一袭无垢玄衣,伫立车辇上,云鬓长发以改造成冠的光明九旒冕束之,凝白的脸在星空下闪烁着净亮的光芒,眸间尽是大丈夫的决然,如是宣告诸天:“传大都统命,神军集结!”
无尽的星空里角声弄响,将近三十五亿的出征修士行装齐楚,踏上了一条破茧化劫的不归路,个个都英武神丰。一条条长龙在各处行军,领首的是一位位天命十四境乃至始祖境的大能巨擘。他们明知一去归不成,深深怀抱了爱人孩子,转身不敢回头,尽力下脚深重,为这片星天烙上最后的印迹。可想而知,多少征人对孩儿的最后那句话,是“家祭无忘告乃翁”。
或许在很久以后,这条出征的路会被后代重走,温念着那历史铭记的日子,他们的远祖、太祖、天祖、曾祖、祖父母、父母亲,是恒河沙中的一员,为了这片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小的丹青册子里塞进了先人的英武血液,染红了每一寸,经年不乾。
鬼蜮老人听到光年之外渐近的出征角声,掐指微算,轻叹道:“这一天,终于是来了。”他将巫棺冢和祭阁藏入冷棺中,而自己以神力托起冷棺,纵身跃出了鬼蜮群山,惊得千壑地颤栗,万山鸟飞绝。
他答应过堇荼,“神军出征日,老夫抬棺同行。”
狱神殿后的大山墓园中,陵七叩伏在陵东君的坟冢前,发着艰难的“毒誓”:“老殿主,是我承你的修为,又得狱神殿底蕴,定不会负你的遗志,让狱神殿的光芒湮于劫光之下。”
这既是毒誓,也是生人与死人的使命缔结的一条契约。
他久久不起身,直到殁离亭神色焦灼,在墓园外来回踱步,只好往内传音提醒:“殿主,该出发了。”
陵七这才缓缓起身,拍打几下战衣,眉宇闪烁着悠长又深沉的始祖气韵,冷然抬步出墓园去,“传旨,外域神军三师开拔。”
不死岭上,不死神殿。
殇身形魁梧,此时半佝偻着身子,站在不死神树凝成的青铜肤色的不死始祖身前,回禀道:“不死始祖,无间塔已经交由羽山了。我不明白,您为何......”
不死始祖渐渐睁开双目,停止吐纳天地源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想问,为什么老夫会拒绝大都统的守望召令,而选择同神军出征吧?”
殇点点头,说道:“外域、葬地始祖级稀少,等神军开拔之后,所有的百姓裔民都会迁移到计日坞中,两个守望者名额给了太皞神祖与您,而您移交给了陵孤明。您要是去了,不死神殿就彻底掏空。我以为,只要有您在,不死神殿总有光辉重现的那天。”
计日坞是外域和葬地建立的生存防线,由空悬河、尸河、血河三河环流包裹,类似于三垣的星空长城。
听罢,不死始祖摇摇头,“你错了,征讨大司命是向死而生的一场神役,我们是在争取最后的微末生机,哪怕派上妇孺老幼都不足为过,守望者的作用只会发挥在神军失败的前提上。穷兵黩武也好,片甲不还也罢,老夫一定要去,不仅是为外域抬出始祖排面,免得被三垣压下一头去,也是为了见一见老夫的终极理想——传说中的万古不灭!”
殇注视着不死始祖谈及“万古不灭”灼热的眼神,喉间欲吐出的话生咽下去,不再规劝。他明白,外域虽然多有嫌隙,但从来一体,不死始祖不在乎一家的兴败,更不在乎火种的留存与否。于是转身出了不死神殿,指挥不死神殿修士归入神军大流中。
许辞盈一身天青色袗衣,在古兰朵湖边见了伤愈的许让尘一面,两人沉默许久,只有清风带来了出征的号角。
许让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让许辞盈先开了口:“姐,我要走了,星空防线就拜托你了。如果我们全军葬在了苦海,你就是最后的守望者。”说完,她身形淡化,离开了这方位面,好似同清风而去。
许让尘闭上了眼,在微开的眼睑间,滑落了两三滴清泪,晕开了一个时代的重彩。刑期已过,但她终不自由。
星空古域中,星空族宰长长的白发散在石面上,深邃又祥和的目光朝跃跃欲动的星空暮初望去,柔声问道:“暮初,你决定好了,果真要去?这可不是儿戏。”
星空暮初扎着往常的丸子头,清纯又可爱,白瓷般干净的小脸上却挂着少见的沉重与坚定,一长串话铿锵如清风砸地有声:“太爷爷,我决定好了。空劫当前,苍生罹难,我作为星空一族的公主,平日里养尊处优也就罢了,大事面前总不能畏葸人后。太爷爷放心,我一定会安全回家。”她袖里溜出一道蓝光,正是星空流远灯。
星空族宰笑了,眸中流连着欣色,“这才是公主的担当,暮初真是长大了,让你父亲和爷爷听了这话定会开心不已,太爷爷在这等你回来。”魇主和元尊已经带领星空神军,汇合天使一族开赴星空长城前去了。
星空暮初轻轻“欸”了声,听到脚步奔走声,移目一看,只见开明兽和狻猊冲上大野,蹿到她的脚边,用皮毛磨蹭她的脚,嘴里轻咆如低咽,大眼中透出深深的不舍。
她弯下身子,玉手扶它们的顶,小声说道:“沫沫点点,外边正处多事之秋,你们就在星空古域陪太爷爷。”说完,她身姿挺直,朝星空古树方向礼拜星空族宰之后,飞身离开了星空古域。
墨长风在星空长城里与青女告别,久久的怀抱之后方才松开,又唇印在她的额间,轻语:“你就在月桂老仙神身边,我一定会囫囵着回来,到时给我们的孩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青女将婆娑泪眼敛了回去,推开了他,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对他“不客气”地说道:“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的,别又不作数。还有,月桂老仙神说为我们主婚,你要是到不了场,可饶不了你!”
墨长风噗哧一笑,眉宇舒开,嘴角扬起,“娘子说的,我都记住了。真走了。”远处传来欧阳阑夜与冷月的传呼声,他转身快走,余下一个渊渟岳峙的背影,镂刻在青女的心尖上。
青女再也收敛不住,低声抽噎,特意匀注的淡妆涟起两行。一片月桂叶飘落她的肩头,好似无声的慰藉。这样的分别,在星空长城的每个角落都不鲜见。
九师神军与精神之师在瀛洲界域前集结,九百艘战舰装载了这个时代三十五亿的英雄。一众始祖屹立舰头,一众天命强者侍立左右,雄赳赳的浩然大观为虚空抹上了一层亮色。
三株神树——先天月桂树、冥灯千树以及流响古桐被布置在了星空长城中,作为重要的防御手段。苍梧神树从剑阙中蔓延出来,发散着不弱于一般始祖的恐怖气息,由双双破入天命十四境的戮剑仙杜康和阿修罗王罗睺带领阿修罗族搬移,立于九百艘战舰的中央,作为战舰的一大联动机组。
旌旗猎猎,战鼓雷动,青岚星云如万马,又有鬼蜮老人抬棺压阵。
肃穆的星空下,堇荼走下车辇,一眼扫过这满眼的英灵,沉声动星河:“三十五亿的战士们,本帝仰观天文,衍算出三只空劫在八百年后,届时大世湮灭,生灵成埃,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泅渡苦海征讨彼岸的大司命,他是三只劫难的始作俑者,如果可以创伤他,就能为苍生搏来一线生机,为文明送上一道命符。但我们出征北去,便难有生还之路,你们准备好了吗?”
吼声在宇空掀起重重排浪:“海枯石烂岂无衣?征人不返开新元!”这是多么有气魄的行军战歌,这是多么有气节的赴死陈词。他们以豪壮的战音回答了大都统临行前笃定人心的问题。
堇荼偏过头,对凌紫氛说道:“向战士们公布出征始祖、都统、万夫长名单!”
凌紫氛走出,提起巨阙神剑,在宇空中刻下一个个鎏金名字,上书:“始祖:闻人女帝(闻人堇荼)、祖龙、药师佛、鬼蜮老人、葬主、星空魇主、画祖(简兮苒)、元凤、紫皇(凌紫氛)、太微神帝(轩辕昶)、不死始祖、狱神殿主(陵七)。
都统:星空元尊、嫘祖、打更人(白行)、天市女帝(许辞盈)、不死殿主(殇)、凤皇、羡漓女帝(苏羡漓)、羽山少主(句芒)、天使女帝(林菩然)、星空落衡君、阿修罗王(罗睺)、戮剑仙、神朽空悬楼主(殁离亭)、不死神殿副殿主(邬蛰起)。
万夫长:望舒上神、东方澹、周怀远、华藏玄师、獬豸、引云寄、欧阳阑夜、冷月、欧阳慎、冷聿白、轩辕不啻、姜道山、纪流筝、轩辕歆然、绛君、纳兰嘉、绪子骞、楼山取缨、陵月、泫夜、邬旧人、巫宴、亓牧、玖望、绮罗半影、殁土、亓不厌、北山丞相、北山弃、石擎、石戈、墨长风、蒯淹、星空暮初、林作我、凤翊、凤知真、哼哈神将、药叉神、白泽、梼杌、缢羌女。”更有若干千夫长不一一明录。(哼哈二将二合一为神将,十二药叉十二合一为药叉神,最后三位是葬地修士。)
堇荼又对凌紫氛说道:“公布精神之师中上神以上名单!”
凌紫氛抡起剑,又写下一页:“药师佛、嫘祖、天市女帝、羡漓女帝、华藏玄师、轩辕不啻、绪子骞、玖望、哼哈神将、药叉神、白泽、两般禅师、日光尊者、月光尊者、向南枝、李旸。”
最后,堇荼对凌紫氛说道:“公布守望者名单!”
凌紫氛不歇半分,大书两行:“星空长城:天市旧帝、儒祖。计日坞:太皞神祖、狱神殿副殿主。”
一个个闪着金色神芒的字隽永于星空,他们的名字或许是最后一次以生者的身份公之于众,引得漫天修士的瞩目与仰观,也浇起他们建功立业的雄心。他们都是眼中有光、心中有爱的修道者,不是无名氏,更不是历史的细枝末节,而是时代的主角。
浩然之气已游弋全军,堇荼手中玄黄神气暗动,多了一柄玄黄旗,扬天而展。她转过身去,纵目直视十六仙阁,以穿透时空的洪音奏起出征的号角:“全体战士听命,战舰北泊,神军开拔!”
神旨一下,擂鼓潮起,战歌喧天。九百艘战舰渐渐移动,划出极宽广的星尾,驶向苦海。始祖以及众都统立于舰前,神力喷涌而出,营建起一堵犁庭扫闾的神墙,直直地摧毁一切阻拦物。
征人北去,时空都纡尊降贵,委身揖礼。他们的身后,星空长城中、计日坞中,炊烟袅袅直上,星子明亮无比,这是百姓裔民、亲人家眷点起柴火、火把,挂上盏盏华灯,为他们送行,也为他们指引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