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那个,就是当初慕家庶女从江陵送回来的孩子?”
大堂边缘横摆有一张金丝楠木罗汉榻,榻上两侧各坐着一名妇人,右侧为谢府当今的老祖宗李音,左侧问出这句话的,便是定远侯府的侯老夫人,戚鸣。
两人原本正含笑瞧着下首小辈们的热闹,从付卿卿坐到乔絮晚身侧的那一刻起,戚鸣就注意到了那衣着朴素却难掩绝艳资质的少女。
她虽上了岁数,但记性还好得很,回顾一圈年轻一辈里小姑娘的容貌,凭直觉做出了猜测。
李音顺着她所示方向看去,略有些不悦道:“是啊,名叫乔絮晚,十年前被她爹派人送过来的。”
戚鸣呷了口茶,道:“长相倒是不错,就是好过头了点,不妥当。”
“和她那不安分的娘一个样。”对于下嫁给一介商贾的慕芷汀,李音从来没什么好态度,“脾性乖张难驯,没等说她两句就开始顶嘴,也就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不然就这个相貌这个脾气,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戚鸣笑道:“你看不惯,就让她嫁出去。她不过仗着自己在外戚家,没什么人管教,所以才这般野性,等她去了夫家便能慢慢学会规矩。”
李音叹了一声:“唉,我倒也想,可她……我们毕竟不方便擅自给她说亲,这次让她参加这烧尾宴,也是盼着她能看上个好夫婿,哪怕父母俱不在身边,只要她是真心喜欢,这嫁妆钱我们也就替她出了,总比日后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强些。”
乔絮晚与柏家定过娃娃亲这码事刚到嘴边,就转了个弯,又被李音咽了下去。
那没影儿的事先搁置着,马上把她嫁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戚鸣听她这话,点了点头,道:“有理。可这说来也好笑,能替她做主婚事的家中长辈明明就在这京城里,却反倒要让你们来头疼,真是……”
她微微一哂,歪靠着茶几,垂首品茗。
李音一时静默。
戚鸣说的“家中长辈”是谁,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
——京城五大世家之一,慕家。
慕家老爷子乃当今的左相,两朝元老慕见山。
按辈分,乔絮晚该称呼一声外公。
而她的外婆,慕见山的妻子,即是戚鸣亲妹妹,戚泠。
李音一想到他们就头疼。
世家亲缘息息相关,利益相连,当初谢家的谢凌和慕家的慕芷兰都是嫡出的子女,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八字相合,两家人就一拍手让他们成了亲。
起初二人感情还算和睦,诞下了儿子谢骅涧,可谢凌终不是个长久之人,在外被方氏勾了魂,纳进了家门。
那方氏心眼极多且手段下作,硬生生将身体本就不好的慕芷兰气到病逝,明面上却又揪不出错处,导致两家因此结了仇,直到现在也没能修复关系,甚至谢凌时不时就会在朝堂上被慕见山参上几本,怒喷一顿。
这也是为什么慕芷兰撒手人寰后,谢府没将乔絮晚送去慕家。
先祸害死了人家女儿,后又送个堪称家族之耻的外孙女过去,这和存心找骂有什么区别?
李音越想这些,越是眉头紧皱,最后环视喧闹的大堂,无可奈何道:“慕家那帮人也是,好歹是自家外孙的烧尾宴,不说叫几个年轻的来捧场,就连送礼的都没有,着实不给面子了些。欸对了,沁雪今儿个怎么没来?”
谢沁雪,她亲女儿,谢凌的长姐。
戚鸣正想回话,却见自家的小孙女令翩然忽然走到乔絮晚那一桌前,跟她和付卿卿聊了些什么。而后乔絮晚站起来福了福身,平静地离开大堂。
她遥望那背影,纤腰款摆,姿态袅娜,通体素衣简妆却另有一番清雅韵味。
简直是个妖精。
再转眸,对面那些个或独身或成家的公子哥亦是瞄得专注。
戚鸣微眯起眼,手捏杯盖在茶杯边沿处轻轻搁着,少顷,道:“沁雪今日去慕家陪戚泠赏花了。”
李音闻言,暗自瞥了一眼戚鸣,道:“戚泠对沁雪,倒仍是极好。”
戚鸣放下茶盏,“终归同样是外嫁出去的女儿,有芷兰的事在先,且又有我这层关系在,戚泠自不会冷待了她,上次我见时,两人还亲亲热热地说着家常话,关系热乎得很。”
“……”
听她提起慕芷兰,李音略有些不自在。
幸而戚鸣很快又道:“等哪天你们这边有空闲了,我让沁雪也回来看看,顺便,问候问候芷汀的孩子,说不定托着这张脸面,能让慕家人肯见一见她。”
李音颇为意外地看过去。
只见戚鸣微笑着:“终归是个姑娘,成日晃悠在外戚家又没个着落像什么样子,哪怕慕家再不喜,有些事也得由他们出头来做这个主不是?何况……”
她扫一眼在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的谢骅涧,笑意更大,“你这孙儿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也是时候提前探探亲事,若总跟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厮混在一处,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听啊。”
隔着一张茶几,她与李音对望着。
视线交错几许,李音也扬起笑来:“戚鸣啊,你惯来是个细腻周全的,一下就能看出我的难处不说,还愿出面帮我,我可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戚鸣轻笑两声,让人端了两钟酒来,与她碰了一碰,“你我都认识多少年了,何必如此生分?说到底都是为了自个儿家孩子好,几句话的事情而已,客气什么。”
李音但笑不语,以袖掩口,饮下杯中佳酿。
*
周遭聊得正欢,乔絮晚在脑中一遍遍过着宾客相貌与身世背景,握着的竹著不觉拨弄起碗里晶莹饱满的白米粒。
“乔姑娘,我觉得你有心事。”
蓦地,旁边付卿卿又开口道。
乔絮晚愣了愣,从思绪中脱身,笑着问:“为何这么说?”
“唔……你看起来总像在想些什么,眉毛也皱着,不太开心的样子。”付卿卿望着她的脸,关心道:“莫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可与我说说看,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她的语气与神态皆真心实意,令乔絮晚不由得心中一暖。
她道:“其实也没什……”
“卿卿?你怎么坐在这儿?”
一声疑问打断了未说完的话。
乔絮晚面容微僵。
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
几个月前过新年她才刚听到过。
她压制住心中不虞,淡淡看向声源处。
只见一粉裙少女迈步走到她们桌前,眼角粗略扫过她,随后对付卿卿道:“我说怎么在前头见不到你,还以为你今日没来呢,结果是在后面坐着。谢家这排布座位的人也是,居然让你坐到这么偏的位置,等宴席结束后我必要在李祖母面前告上一状!”
她昂着下巴,神色甚是愤愤不平。
见她仿佛真要如此做,付卿卿立马站起来握住她双手,笑道:“不必啦翩然,是我自己跑来这里坐的,不是下人的错。”
——这浑身上下戴满金钗银饰的女子便是令翩然。
戚鸣的小孙女,定远侯府二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