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前方不远处,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邑像邀请贵宾一样向晨道:“请进!”
晨豪不客气地径直走进帐篷,行至顶端,面朝外盘腿坐下,那原本是邑的位置。
看主位被占,邑不由得怔了怔,这才进来,坐在东侧,跟人说话得使劲扭脖子或歪着头,邑还真有些不习惯。
“叫我来什么事?要放我和我爹娘走么?”晨开门见山。
“那个神......是你招来的么?”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晨没好气地回答。
“你能与鬼神沟通么?”
“能怎样?不能又怎样?”晨还是没有看他一眼。
邑朝外瞄了一眼,“方才为你哭叫的,是你的家人吧?你若能沟通鬼神,我就把他们放了。”
不能,你们还一起去做人牲。
这句话邑没有说出口,但是晨心里明白。
“那我呢?”
“康王子受准备发兵远征东夷,有司命我们抓上千人牲,以供祭祀。我父亲被康王囚禁在夏墟,我们要是不从命,恐怕对父亲不利,抓人牲实属逼不得已。倘若你能与鬼神沟通,我就特意将你献给康王,康王多半会看在我们功劳巨大的份上,放了我父亲。”
“哈哈哈……”晨好像听到了一则非常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开怀大笑。
“你笑什么?”
自己说的是搭救父亲的大计,却被人如此轻蔑嘲笑,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晨,邑心中怒火上窜。
晨似乎没有听见他问话,兀自放肆地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
邑等了片刻,咬着牙再问一句。
晨好容易收住笑声,凤目中映着篝火的光芒,紧盯着邑的眼睛,缓缓道:“在你的眼里,这一千多人的性命不及你父亲一人的性命,是吧?”
“我姬姓一族的气运,全在我父亲一人!”
“哼,你姬姓一族动辄跑到其他各族抓人牲,把西土各族赶得无处可去。多少人家,多少村子,多少部族,都毁到你们手里,难道,这么多族都不及你一族?”
邑不吭声,转过头,躲过她的目光,来了个默认。
晨唯有以冷笑表达蔑视,沉默半晌,她淡然道:“我能与鬼神沟通,你把我爹娘放了吧!”
邑把脸转回来,看着她的眼睛道:“请先让我见识见识你沟通的本领!”
晨一声轻笑,“你把鬼神当作什么了?想沟通就沟通?”
邑沉默片刻,“好,这便放掉你的父母。”
次日,晨曦微露,启明星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光明,坚强地悬挂在东方天际,清凉的风从原野掠过,奔向依旧沉睡的连绵群山。
“你和明都不在了,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母亲一只手牵着晨的胳膊,另一只手抹着眼泪,恋恋不舍,声音中净是凄怆;父亲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晨,似乎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眼眶中的泪花,隐隐反射着微弱的晨光。
“活下去!明可能还活着,找到他,一直往西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像野草一样活下去!”
晨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于潜移默化之中,给了她父母许多力量。
这并不全是强装出来的,她向来热爱家人、生命和生活,只不过已经看淡了自己的生死。
生死看淡,生离死别也就没有那么揪心了。
一家三口似乎都不愿破坏黎明前的安宁,他们的告别很平静,没有过度的哀伤,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悲痛被深深埋藏在心底,茫然失措将伴随着他们走过很长的路。
晨看着爹娘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伫立良久,再看着黑暗被晨光一丝丝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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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被选作“头牲”,待遇自然优于寻常人牲。
晨不再像牲口一样被绳捆索绑、与其他人牲串在一起,而是骑在牲口背上,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之下悠然前行。
她的饮食,也不再像牲畜的口粮那样难以下咽,质和量均与邑相同,看样子,邑是想把她喂得白白胖胖,以博得康王欢心。
邑一再嘱咐两名士兵,保护晨的周全,不得有任何闪失。
度一直离晨远远的,“扯裆”之伤令他不能“骑”马,只能“坐”马。
晨知道度并不惧怕邑的禁令,而是对土神那一扯心有余悸。
晨从来没有见过城镇。
所以,当她远远望见歧城时,觉得那不过是一座四壁陡峭的黄土山坡。
随着队伍渐行渐近,城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远远可望见行人如蚁,进进出出,四处走动,不知在忙活什么。
城周围的原野中散落着稀稀拉拉的小村庄,有人在长相整齐茂密的草丛里劳作,有人在杂乱无章的草地上牧羊。
来时的路上,晨曾经从近处看到过那劳作的人。
一开始,晨非常迷惑:这些人在做什么?从草丛里拔草?观察一会,她才发现他们手中的草与周围绝大部分草的长相不同,便依稀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哦,他们应该是在拔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好让这些相貌挺拔的草长得更壮,而这些挺拔的草,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庄稼。
一路走来,那些劳作的、牧羊的、行路的……或直起腰身,或停下脚步,翘首观望着这支浩荡的人牲队伍,有人还跟押送的士兵打招呼。
“这回抓了这么多?”
“是啊,康王伐东夷,要搞大祭祀,至少要一千人牲。”
“唉,康王太残暴了!衣都那些混账真不是东西!”
“谁说不是呢?”
……
大人们瞧了一会,便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这千余条性命,不过是他们饭后的谈资,远没有他们的庄稼和羊群重要。
而那些出来撒野的孩子,跟着人牲队伍,吵吵闹闹、蹦蹦跳跳,有的孩子甚至朝人牲扔坷垃。
押送的士兵咋咋呼呼地叫骂着,驱赶他们,他们笑着、叫着跑远了又折回来,犹如一群撒欢的羊羔。
越过田野,来到城下。
城的巍峨,震撼着晨的心灵,那高耸的黄色土墙,横亘于天地之间,上面的小房屋似乎要与天上的白云相接,通往雷神、雨神的居处,小房屋下方的城门大得吓人,气势雄浑。
这一切,让晨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这墙,多半出自天神之手,人哪有那么大能耐?
城外的房屋鳞次栉比,沿着弯曲的护城河向左右两侧延伸,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货郎叫卖声、狗吠声、小孩的吵闹声、隐隐的猪叫声……无处不在的嘈杂为晨带来新奇的同时又夹杂了躁动不安。
这种躁动不安在进城后更加强烈,拥挤的房屋,摩肩擦背的来往行人,车水马龙的热闹、人丛里钻行的牲畜、跑来跑去的孩子、香臭交替缠绕的气味……都被圈在四面高耸的围墙之中。
晨看在眼里,一股狭促的幽闭感在心头萦绕。
在城内百姓的围观之下,人牲的队伍穿过长长的街道,来到一座大宅院前,早有几人迎上来,接住了邑和度。
“兄长辛苦了!”
为首的年轻人双目炯炯有神,神色间透着精明强干。
“发,有父亲的讯息么?”
邑说着话,从马背上跳下。
发连忙上前,执住马缰绳。
“父亲从夏墟地牢捎信来,说他眼下还算安好。三日之前,闳夭带着莘族美女、骊戎文马、熊族九驷还有一众宝物,星夜兼程,赶往殷都去了。”
“嗯,康王喜怒无常,得尽快迎回父亲。鲜,你带人把这上千人牲分别关到东西马场,旦,你教人把这女子好生装扮,我要特意将她献给康王,明日你们二人随我同去殷都。”
发身后,一个身材粗壮之人和一个面容文秀之人分别答应,看来,前者叫鲜,后者名为旦。
发、鲜、旦及其他几人都打量着晨,似乎在猜测邑如此看重她的缘由。
“别看了,各自去忙吧!”邑不得不提醒他们。
“兄长,明日我带他们去衣都,父亲不在,你是族长,族中之事还要仰仗你来主持。”发把目光从晨身上收回,诚恳而郑重地说道。他一说话,原本要去忙活的众人又停下了脚步。
“能否将父亲迎回在此一举。”邑伸手搭在发的肩膀之上,意味深长地道:“发,创大业,谋大事,我不及你,唯尽孝道而已。盩人之未来,在于父亲和你,只要能把父亲迎回,我就是死也值得!”
“兄长,不必如此悲观,此行若成,善莫大焉,若不成,咱们再谋他路。总有法子打动康王。”旦在一旁插嘴,他手里牵着晨所骑的那头牛,而晨,端坐于牛背之上,冷冷地瞧他们几个兄弟对话。
邑面色凝重地道:“能找的人,都找了,能送的,都送了,美人、熊狮虎豹、玉器珍宝,都搜罗了数遍,这又费尽辛苦、昧着良心给他抓了上千人牲,剩下的,还能做什么?”
一席话说得众人沉默无言。
“反了算啦!”度冷不防一声大喊,把众人吓得一哆嗦。
“胡说八道什么?”发抬腿踹度一脚,差点没把他踹倒,“康王待咱们恩重如山,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几个人警惕地四处观望,生怕周围有康人耳目。
“你给我下来吧!”度挨了一脚,很不服气,却又不敢与发争辩,于是一把将晨从牛背上扯了下来。
晨猝不及防地从牛身上翻落,重重摔在地上。
度又在她背上补了一脚,恨恨地道:“我们都在地上站着,你一个人牲,却在牛背上坐着,还拿出一副高高在上模样!你再召唤鬼神给我看看啊!你这个……”
话未说完,他屁股上又挨了发一脚。
“这是兄长特意选来献给康王的,你若把她打伤了,岂不要坏事?”
发连打带训,度不敢再吭,更不敢再狂。
看起来,度不怕邑,却害怕发,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旁边的鲜插嘴道:“咦,度,你怎么瘸了?”
度面色略显尴尬道:“抓人牲时受伤了,好在没什么大碍。”
旦伸手去扶挣扎着坐起的晨,晨侧身避开,在邑兄弟几人的异样目光中,她咬着嘴唇,忍痛站起,扶着牛肚,立直身子。
“旦,你照看好她。兄长,有话咱们进去细说,我已经教人去请奭叔了。”
发虽然不是老大,言行举止却像个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