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云岚姝陌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额。即使是如今要继承灵珞族毕摩之位,她的神色依旧不改,仿佛那只是一个不比轻重的小事。
枂台四面伏山,月白色的石柱宛若支撑天地不周山的天柱屹立云霄,柱身上刻着复杂深奥的咒文,众多的灵珞族人手持蝶兰芝,阵阵清香袭鼻。
云岚姝陌一身白衣胜雪,如墨长发高高束起盘成随云髻,额角用灵力秘法纹绘一尾红萼,整个人如同仙女下凡,艳丽如玉之间又纯洁高贵。
九千台阶,芸芸众生之路,红萼馨香洒满来路,指引方向归途。
礼成,灵珞族人大跪。
她双手平静交握,轻声而道:“自今日起,族中一切事务交由少司命管理,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得打搅九重灵阁。”
“敬遵我族毕摩之令。”此起彼伏的喝音回荡,她微颔首,转身拂袖而去,在此期间根本未曾看过云岚姬商一眼。
也许这,便是师徒二人今后的命运。
三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祸席卷了整个九州,千万年浩劫如约来至,月颜国内无论男女皆在一夜之间身患奇病,不药而亡,而位于北疆的诸州却因神谕者灵珞族毕摩的现世幸免于难。民怨沸腾,静安帝姬深感无力难辞其咎,只好请书灵珞族,可其族毕摩曾有言在先,千万年浩劫来临之际,便是月颜王室覆灭之时。族中众人不敢违令,也因灵珞族毕摩就是他们的灵力信仰,无论对错,他们都只会如令执行。
月颜来访使者,被灵珞族人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但下一瞬,九重灵阁传出一道清冷幽远的声线,令灵珞族人严令执行,“九重灵阁前,卑跪十日,月颜可得安。”
消息传回月颜国内,整个朝堂便炸了锅,文武百官分成两派,激烈争吵。
静安帝姬半靠椅背扶额,她为儿女和百姓的奇病忙得焦头烂额,可自称信义忠臣的朝廷命官却如市井之徒互相争吵指责,不由得脑核更疼,她起身断喝:“够了,看看你们,还有点朝廷官员的样子吗?整个如市井之徒。”
寂静中,她的脑海深处忽然泛现一张绝丽的容颜,她涩然终究明白,她输了,输给了那名她自认为卑贱的徐姓女子。她所教的徒弟和侄女,是出色的。
此后,那是云岚姝陌最后一次见到卫静安,一向尊贵、掌握着一国生杀大权的女帝,卸下了她一直为傲的尊严,卑颜地跪在九重灵阁的台殿前,鬓白两颊。
云岚姝陌本该感到快意,可却有一股浓重的疲倦深深地席卷了她,就算她真的覆灭了月颜王朝,逝去的人,会因此而活过来吗?
不要活在仇恨当中,阿爹临去前的话又在脑海回响起,她敛眉,终究做出了决定。
焚香熏衣,斋戒三日,她缓缓走上枂台,乐奏,展袖起舞。一曲白衣华舞,舞步悠扬,节拍合奏曲乐,奏响一首复杂却又简单的祭祀之舞,灵蝶环飞,其中包含着对天地万物深沉的爱,纯瑕善美。
一场大雨于子夜时分磅礴而落,浇灌了整片九州,洗去嘈杂的余念,还一片平静。雨过天晴,月颜王朝剩下的人不药而愈,只是忘记了以往的事情。
九州,翻开了新的篇章。
“殿下,末将有事禀告。”车帘外,一道清冷如高山上奔流雪河的嗓音猛地响进,仿佛惊雷,也拉回了云岚姝陌游离的思绪,她伸手掀开帘让卫聂进身。
“何事?”低沉醇厚、富有磁性的声线低低发问,幽暗的眸色里有着睥睨天下的沉凝。
“前方十里处是灵珞族下辖的如尘谷,是否需要派人进入谷中通告一声?”卫聂抱拳,一板一眼地回禀。
指节轻敲车横,卫峄城暗暗沉思,两国交战之初,灵珞族便遣派使者来都,言无论九州由谁主天下,只要不曾危及灵珞族,皆不会出手。却不想旁边的云岚姝陌素手轻扬,一片翠绿徐徐停靠在卫聂手指前。
“阿聂,拿着它,如尘谷主自会迎我们入谷。”
虽说狂妄,但卫聂却觉得此事一定可行,毕竟她的来历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薄纱。可卫聂也分得清谁才是他的主公,他抬眸看向卫峄城,请书主意。
卫峄城颔首,示意他自可去办,转身却又兴致盎然地询问云岚姝陌,“姑娘为何觉得仅凭一片叶子,如尘谷主便会起身相迎?”
云岚姝陌回首,见他眸子里游离着一丝戏谑和置疑,顿时了然。对常人而言,灵珞族的确神秘莫测,高不可攀,可于她却是再平常不过。想起在灵镜渊的日子,其实也是快乐的,尽管每日修习灵力有些平淡无奇。
“无且若不介意,唤我阿绾便可。”顿了顿,她含笑而答,“至于此法是否可行,那便得看无且的身份如何。”
“那本王就拭目以待。”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娇柔的声线自车帘外传来。
“不知族女亲临如尘谷,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族女恕罪。”声线娇柔恭敬,却让云岚姝陌心底生出丝丝不悦,美眸一闪,花叶飞流夹裹着灵力飞出,瞬间将帘外的人掀倒,发出不曾防备的扑咚声。
她掀开车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轻斥道:“吾尊竟不知,如尘谷何时学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
“族女恕罪,此事是炎煌自作主张,还请族女饶恕乐胥。”一袭青衣练练,躬身曲礼,好似悬崖峭壁上生长的傲天青松,不畏浮云。
他起先告罪,云岚姝陌也无法发作拿他不得,素手轻摇,左腕的灵石珞珈微闪赤芒,“莫萤如今在何处?”
“谷主正在谷内招呼客人,她曾吩咐炎煌带族女入谷歇息。”他依旧躬身有礼,但云岚姝陌却觉得他的有礼中掺杂着疏远和淡漠,还有一丝浅浅的怒火,似乎是为了刚才的娇柔女子乐胥,她微勾唇,颇觉得有趣。
她曾见过他,但也不过只是点头之缘,灵珞族毕摩继位,他作为如尘谷主的亲传弟子入灵镜渊恭贺,带来的贺礼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额间生着个角,四蹄墨黑,似狮非虎,似狐非狸。她见这只小兽眼底充斥着灵性,便动了抚养的念头。为了照顾那只小兽,她可费了不少力气,日夜喂食清洁,倒也养出了乖巧听话。
“那就劳烦炎煌带路了。”她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不敢。”他言罢,率先转后身带路,一路上皆安静不出点声。但不敢的意思是说他不敢冒犯,还是别的原因,只有他一人清楚。
云岚姝陌掩唇轻笑,看来她这个族女,在不知何时成了惹人记恨的角色。
却不知,她的轻笑,落入别的人眼里,竟变得非常生动美好,像有近十数朵牡丹花齐齐绽放于他眼前,那一刻的震撼心妙让人失神难忘。
如尘谷虽为灵珞族下辖管城,但其范围也和一般城镇的大致一样,随路走开,便能看见街上房屋屹立,阡陌交通,看着倒不像是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反而是如尘世的集城。
一条水天栈道连接着湖中小山和集城,烟水朦胧间,似乎可以看见栈道的另一方站着个一袭素色衣裙的丽人,身后跟着数名男女,青衿水衫片片,颇似一方水画。
待她走近,领首的素色衣裙丽人躬身曲礼,“莫离见过族女。”
两次三番不曾见到想看见的人,拿别人来糊弄,就连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云岚姝陌狠狠地皱起眉梢,“莫萤在哪里?”
不等那名丽人回答,云岚姝陌便狠狠打断了话头,“够了,别再拿有客人这样劣质的谎言来搪塞吾尊,吾尊不是三岁小孩。”
那名丽人被抢白得无言,思索一番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般伸出手做请势,“族女请随我来,我带族女前去见长姐。”
云岚姝陌心底的不解如海涛澎湃,她压下那股疑惑,冷笑长声,她好歹也是灵珞族毕摩,难道还会怕如尘谷搞些私下不雅的动作吗?
可却不知,因她的冲动,给两人的世界带来了一个强有力的麻烦,至此终年,一直都如影随形。而当多年后回想起来,她都会懊恼自己的冲动与任性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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