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村里的人一味耍横不讲理,跟他们争吵下去也是徒劳。陈平揉揉额头,从周遭这片凌乱喷射的嘈杂人声里,听到远远传来的微弱气喘。听得方若英的踪迹,他拔腿就跑,脚下步伐巧妙地绕过想堵他的村民,而不显露出自己在有意闪避。毕竟与方秀郝玉在一起,若是不慎暴露了自己的武功与通缉犯身份就连累整个曲水村的人了。顺着那缕病弱的气喘声,他一路跑到了村后山脚下,山边挖着一排排储存粮食的地窖,都拿粗陋的木板挡着洞门。他踹开当中一扇,却见空空的地窖当中反扣着一口破了洞的大铁锅,锅下传来方若英垂危的喘息。方秀跑得快,跟着陈平开的路就冲了过来,惊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掀开铁锅。只见方若英面色焦黄,小腹鼓胀,下肢浮肿,口中淌血,已是半昏半醒。方秀抱起方若英,钻出地窖,气得浑身发冷,对上陈平急切关心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村民们围了上来。见方若英已经被曲水村的人抱了出来,这些村民也是理弱,只是堵在那里不言语。有人喊了一句:“粮食这么金贵,他白吃了咱们一个月,这又怎么说!”一声不吭的村民又纷纷理直气壮地附和了起来:“是啊,你们要赔!”
陈平拉着方秀,瞅着空隙,一点点往后退。即便只是为了曲水村人们的安危,他也不能在这里动手。郝玉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一把锄头,这时大踏步赶来,一把横过锄头,杵在了陈平与方秀面前,挡住村民:“那你们也拿条命来赔给我们!”
郝玉也是气极,呲牙咧嘴,满脸鼓起了骇人的横肉,一头乱发刺剌剌地在风中倒竖起,气鼓鼓地翻飞。他的气势镇住了本就有些理亏气短的村民,陈平赶忙暗中发力托住方秀就开溜。出了村后不久,郝玉也赶上了他们,手里还捏着那把锄头。等他们回到曲水村时,天都黑透了。回到高柳月家,却见高柳月受了方秀报信的惊吓,不知什么时候已咽了气。郝玉只得带方若英回了自己家。然而,整个曲水村里,既无医药,也无食粮补充营养,方若英带回来了,却眼看着也就要死去。
陈平虽非医师,但习武之人总归需要懂些医家常识。先时在阿邈处,他也学得些药草知识,大致看得出方若英需以何方医治。他看着奄奄一息的方若英,仿佛中回想起那双小手抱住他的脑袋轻轻揪着他头发的感觉。第二天一早,他独自出了村,傍晚时候回来,径直走进郝玉家的灶房,丢下一大袋药材。
“你这些是从哪里来?”郝玉白天还在同方秀埋怨陈平丢下他们不辞而别,见陈平带着药物回来,大惊不已。
“我去了趟县城里。”陈平分拣着药物,准备给方若英熬制。
方秀小心地问道:“这些莫非……是你偷的?”
“是又如何?”陈平烧起柴火,“我且问你们,再有半月就要开春,你们口粮即要断绝,更无播种之资,不到入夏便就只有饿死。你们却又作何打算?”
方秀摇摇头,答不上来。郝玉叹口气:“总是只有大家一起逃荒去。”
“却又逃去哪里?到处都在饥荒。”陈平道,“我是有法为你们弄来足量的食粮,只是需得冒杀头的风险。我无所谓,却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你要做什么!”郝玉和方秀都吓了一大跳。
“今日在县里,我见常平仓中储备丰富,却因时时预备着军需调用,又与粮商勾结,县里始终不曾开仓放粮。”陈平生好了火,盯着熏黑的炉膛里贪婪跳动的火苗,“常平仓中存粮本就是昔年从你们手中征纳来,现今去给你们取回来,原是在理。我会尽力不给他们留下曲水村的线索,但毕竟存在风险。你们若愿意,我明日便去取来。”
方秀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取?你找谁取?”郝玉却已听明白了:“你要去劫县里的粮仓?”
“我总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吧。”陈平把熬药的砂锅架上了灶。
对面两人骇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方秀终于小心地问道:“鸟窝,你到底是什么人?”
“总之不是好人。”陈平道,“五秒之内,告诉我,你们是否愿意。”
屋内沉默了片刻。郝玉一顿足,答道:“好,就依你的。横竖都是要死,给官府当贼人杀死在咱曲水村里,也比出去逃荒饿死在外乡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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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将近午夜,郝玉和方秀焦急地等待着,屋内屋外走来走去,时不时朝村口方向张望。他们将陈平劫粮仓一事也告知了老村长,此刻老村长也在他们屋内的炕上,焦得连声叹气。终于,漆黑的夜里由远及近,传来单薄的车马辚辚之声。方秀冲出院门,见陈平正跳下一匹无鞍马,身后是满满一大车粮食。郝玉和老村长也出了门。此刻,行武的后遗症又渐渐发作,陈平招呼他们一句便走掉了:“你们自行分配。把车劈了当柴烧,马匹藏去后山吧。其余之事,明日再议。”
他现在仍旧是在高柳月家的柴火棚里过夜。今日行武小打小闹,虽犯头疼恶心,并非无可忍耐。只是,张良的行踪终究是暴露了。
起初本很顺利,要打晕几个守卫不过举手之劳。正要装车完毕,却撞上本县县令和军需官一起来到粮仓,要调粮去前线。那县令原也是会武的,举剑就要来拿他。陈平一眼认出,那县令起手的几个招式正是执柏门的一个经典剑式。执柏门内不少弟子在出师后走上仕途,这位县令想来也曾是执柏门的门人。就这么一下心软,迟疑中就要被县令长剑击中,陈平回神闪开,脸上缠绕的面巾却被一剑划开落下。
县令定睛一看,先是一惊,转瞬又是大喜:“好哇,你就是张良?满天下拿不到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承蒙厚意,本官晋升有望了。”
陈平对执柏门的门人终究是下不去手的。他两步绕到县令背后,轻轻一点,真气冲击对方的穴道,姑且麻痹一下对方。县令浑身一悚,扑通摔倒在地,四肢好一阵酸麻,爬不起来。军需官早吓坏了,转身就跑,不知逃去了哪里。陈平这才架上马车离了粮仓。
既劫了粮仓,又是被重金悬赏的张良,这下,那些人必定会追查到底了。不知何时会查向曲水村。陈平一夜难眠。翌日,他叫来方秀和郝玉,道:“时至今日,我也无需再瞒。我是如今受通缉的要犯,昨日闹的一场又露了行踪。他们虽不知我同曲水村的关联,但难保终究查向你们。开春后我即要走,只能给你们留一简易法门,虽当不得千军万马,但足以以之自保。”
他取来郝玉家灶膛里烧过的柴炭,就着草草涂过白灰的屋墙,画起了一套武功招式。他知乡下人家难持兵器,但家家户户都有菜刀与柴刀,于是便以菜刀柴刀为器,糅合无心剑的剑意,考虑普通农人的身体条件,想了整整一夜,编创出这套易于习练的刀法。这套刀法招式简单,即便从未练过武的人,只要严格按照教程勤加练习也能很快熟稔。他一面描画,一面同郝玉、方秀讲解气息的调控走向。虽然招式简单明了,但只要循着相合的内息调度,这套刀法实则将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同时留有改进空间,有慧根的习练者在精进内功修为后大可将招式灵活演变,挥洒出更为精纯的杀招。
此后又是半月,渐渐春暖,陈平辞别曲水村众人,乘着当日自县城劫来的马,动身继续往京城去。郝玉、方秀二人已将这套刀法习练得得心应手。方若英的病情也好转了不少,已能下地玩耍,有时还跟着练功的郝玉、方秀在后面比比划划。陈平念他所作这些事皆为方若英而起,将这套刀法命名作“蕃英刀法”,也是他对方若英留下的祝愿。
数周之后,曲水村果遭官差围捕捉拿。依凭蕃英刀法,曲水村全体人众得以全身而退。而令陈平难以想见的是,在数年之后,他曾经的挚友丰至瑶,在危急关头,也将得此蕃英刀法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