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是寒门出身，家道落败到他这一代已经只剩下数十亩田产，这点田产要供养起他们一家二十多口人，若是全靠佃农做工是很勉强的，所以他们这些主家实际上也得干活，这样才能维持着比较温饱的生活。

一个这样的小地主家，想要供养出一个读书人其实并不太容易，幸好李端的爷爷是个秀才，所以想读书不用额外去请私塾先生，李端才能从小就全心全力的只管读书。

李端也没有辜负家族的期望，他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然后十六岁第一次乡试不中，到十九岁第二次就中举了。

也正是十九岁时，李端乡试归来，路上便传来了家中噩耗——他全家老小就在几天前被人灭了满门。

后来听县里的捕快说，应是有游侠经过，向他家中借钱不成，起了冲突便一气之下做下了如此惨案。

然后这个案子查到这里就非常荒唐的结案了，只因此案涉及到了江湖人，而县里的衙门，此时管不到江湖人的头上去。

这是一直呆在书房中的李端第一次知晓这世间的黑暗，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偌大一个江湖，里面不知有几百万几千万江湖客，他们可以随意伤人杀人，烧杀抢掠，而他们做的事，官家管不着，也不敢管，不然指不定哪天县令老爷一觉睡下脑袋就要被人直接摸走了。

敢情朝廷能管的，便只有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平头百姓。

李端随后一连数月都在悲伤与愤闷中度过，他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这件事朝廷不管，他便连报仇都做不到。

待得李端中举的消息传了下来，来报录这消息的报子见这位相公神色不对，心中有些好奇便问明了事情，知晓因果后这位报子很可惜地叹了口气：“可惜这位相公中晚了些，若是早些有个举人的身份还是能把你一家老小保下来的，至不济这事闹将起来，那游侠也肯定得偿命。只可惜相公当时还没有这举人的功名，此时再拿到就已经算不得数了。”——

江湖人可以随意杀害普通百姓，但是有了举人以上功名的读书人和有官身的官吏们就算得上是真真正正朝廷的人了，自然会受到朝廷的庇护。但这个庇护只对已经是举人的人生效，而李端遭遇灭门之祸时，他还不是举人，自然就只能以杀普通百姓的罪名向那位江湖人定罪，但正如之前所说，江湖人杀普通百姓，无罪。

不过此时那报子又说道：“相公你也并非就报不了仇了，虽然你的仇人是个武夫，而你只是个书生，光靠你自身去报仇恐怕就只是个死。而依照律法也定不了那江湖人的罪名，但是相公如果能一路高升，得到一个手下掌兵的官身，自然能亲自带兵剿匪，一雪此仇。”

李端闻言，却是苦苦地笑了起来：“手下掌兵，我没记错的话，像我这等文人要走到那一步至少也要有一身五品的官身吧。”

报子安慰道：“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按照正常的升迁速度，李端哪怕之后顺利中了进士，要走到五品恐怕最少也要二十年了。

这报子此时这般殷切，自然是想和李端结个善缘。

李端眼中渐渐涌出了些许希望：“是呀，二十年不晚。”

随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为什么要等二十年呢？”但除此之外，他已再无他法可以报仇了。

于是李端振作起来接着苦读，然后是进京赶考。殿试结束后，李端中二甲进士，授官之后，李端步步高升。

时间一点点过去，曾经的仇恨愈发刻骨铭心，终于，在被灭门之后的第十年，李端出任一地知府。

知府，掌一地府兵，若匪情严重时可自行外出剿匪，只要找到当年的仇人，李端的灭门之仇就可以得报了。

任命的文书刚刚到达，李端当天回到家中便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般。

然而就在即将要离京上任的前一晚，有大人物突然召见李端。

大人物问李端：“你可知道为何你只是二甲进士出身，这些年却升迁得如此之快？”

李端身体本能的有些战战兢兢，但言语依然自若：“臣不知。”

大人物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案头：“因为你那灭门之祸。”

李端一下子惊愕地抬起头来，他看着那位大人物，一时却不知作何言语——又或者说此时还是不说话为好。

大人物看着李端此时看似诚惶诚恐，其实颇有镇定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问道：“你觉得这当今世道如何？你觉得这当今朝廷如何？”

不等李端回答，大人物自问自答道：“是不是觉得都糟透了？百姓的性命如同草芥，而朝廷只管收税，却连百姓的死活都不肯管一管。”

说到这里这位大人物的眼帘稍稍垂了垂，然后向李端问道：“你觉得这朝廷是不是很无能？当然呀，这朝廷太无能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做什么事都要被制肘！但是你可知道这是为何？”他突然就愤怒起来，然后又迅速平静了下来，盯住了李端。

李端面对那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却也没有露了怯，他答道：“是因为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