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幻却是大吃一惊，按照记载，这腹屯的确是不顾秦惠文王的亲自说情，坚持要处死儿子，但没想到，实情却是他本人亲自动手！

这当然异常残忍，但杭幻很快想明白了，腹屯此举不仅是向秦王表明拒绝合作的立场，更多的，应该是在固守墨家最后的底线。

哪怕墨家终将衰败，他也绝不能破坏墨家法规，对不住墨家的历代宗师与先贤。

想到墨家还有这样一位“最后的殉道者”，杭幻不由惭愧不已，自己居然连他的真名都认不出，甚至连书写都要贪省力而简写。

腹屯接着转述：“他说的是，爹，我这些天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情，从小你就一直跟我说，墨者要为了天下苍生过苦日子，绝不可自认高人一等、作威作福、奢侈无度，但我自小就没见过几个穷人，更不明白，你明明提供给我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又怎么能够去自苦？又干嘛要去自苦！”

杭幻听在耳中，只觉这孩子着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其实她小时候也无数次想过：“墨家一直崇尚‘自苦’，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自苦么？墨家的终极目标，就是让天下人和他们一样自苦？”

庄跖出声说：“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为什么楚墨、齐墨、秦墨绝大多数的巨子、高层乃至中层墨者，都再也不像墨圣先师，以及墨圣先师所尊崇的大禹帝那样，为了天下苍生腓无胈、胫无毛，往来奔走，反而个个成了人上人，完全失去了自苦的墨者作风？”

“其实也不仅是我这么想。”他接着说，“这些年我遇到了不少底层墨者，他们心底也都大有疑问，只是不敢公开说出而已。”

杭幻点了点头，恐怕这已然是众多底层墨者的共同心理。

“老四临死前的那段话，让我想了很多年，后来我听说了庄周子的一段话，才恍然有所醒悟。”腹屯说，“庄子所说，墨圣先师和禽滑厘祖师本人自苦当然没错，但如果后世的墨者一直自苦，那注定是不合世人本性的，没有人会一直愿意一生自苦，如果墨家追求的就是所有人都自苦过活，那这样的目标固然不会实现，更不会是天下人所愿。”

他说的便是庄子对墨家的著名评价，杭幻自然熟悉无比，庄子的原话应该是——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跋、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

显然庄子认为，墨家的理想与做法会祸乱天下，更不会是治理天下的上策。虽然他认可墨子、禽滑厘的个人品行，但绝不支持墨家的主张。

“不然！”庄跖却是断然反驳，他显然也听说过庄子的这番言论，但他另有异议：“墨圣先师之所以身体力行，也号召天下墨者自苦如此，那是为了兼爱天下的目标，一旦实现天下大同，天下百姓就不会再过苦日子，墨者本身也就无需再自苦。”

腹屯苦笑道：“理想是如此，可是为什么才过了几十年，且不说天下大同实现与否，为什么连墨者自己的高层，都不愿再过自苦的日子？”

他顿了一下：“就我所知，缠弦子、邓陵子，包括我师兄相里勤，都是墨家高层元老的子嗣，他们固然早已忘却自苦之风，甚至不惜为了个人名位利益，悍然分裂墨家，彻底背弃了墨圣先师的初衷与理想。”

庄跖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但看样子他显然并不服气，只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所以我之前才说，墨家终究是败给了诸侯家国、世人本性。”腹屯说，“外部有各国君主的虎视眈眈、儒家法家的阴谋算计，内部有墨者自身的不团结，自相残杀、气数丧尽。但归根接底，还是在于世人的本性，没有人真的愿意永远过苦日子，如果天下大同一直在路上，那这条路……不走也罢！”

杭幻倍觉震撼，这一天的腹屯，总是能够一次次刷新她的固有认知！

其实对于腹屯的毕生感悟、他和庄跖的辩论，已然涉及到墨家消失于历史舞台的真正原因，这恐怕也是墨家的终极秘奥，只是限于年纪、阅历与学识，杭幻到现在都依然判断不出来谁对谁错，也就难有自己的最终观点。

只听腹屯喃喃说道：“墨家是消失在了眼前的这片山林，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也是在此失踪，我死了以后，也要葬在这里，秦墨也好，墨家也罢，都由它去吧！”

庄跖听在耳中，没有说话，跪下向腹屯磕了三个头，径直离去，只留下腹屯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站立在天地之间。

廿廿的画外音响起：“其实这个庄跖打心里并不认可腹屯刚才所说的话，只是，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位备受伤害、已然绝望的秦墨巨子辩论，那又有何意义呢？”

画面突然切转，只见一座古城陷入战火之中，城中处处纷乱，人人四散奔逃。

一群身着简陋服装的壮士正在四下追赶，见人就杀，而为首的人，正是庄跖！

廿廿的画外音同步：“这次谈话的十一年后，楚国爆发了庄蹻之乱，几乎将楚国闹得天翻地覆。而庄蹻，正是庄跖的哥哥！”

杭幻忍不住“啊”了一声，连拍自己的额头：“原来这庄跖就是庄蹻的弟弟啊！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

“庄跖说服在朝担任将军的亲兄，联合所有楚墨弟子发动暴乱，在他俩的内外合作之下，这次暴乱不仅遍及楚国各地，后来更是直接攻入郢都，最终将世卿世禄封建制度最为顽固的楚国，彻底削弱！”

杭幻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后世对于庄蹻之乱一直众说纷纭，甚至连庄蹻是将军还是盗贼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哪里想到，史实却是庄蹻庄跖两兄弟一是将军一是墨者！

莫非是后人将他兄弟两人合二为一，又因为庄跖名字为“跖”，和春秋时鲁国的那个著名的“盗跖”重合，所以才引发了后世的重大误会？